皇後與李存渥、元行欽領著七百多騎兵,從師子門倉皇出逃。通王存確、雅王存紀等王室貴族和宦官宮女,像一群受驚的烏鴉,四散逃走。朱守殷率騎兵衝進宮來,抓了三十多個宮娥彩女,到教坊擄了十幾個優伶,派軍隊押送到他家。完事之後,他又縱馬在宮裏跑了一圈。經過絳霄殿走廊下,看見皇上的僵屍和撒在地上的奶酪,說:“皇上到底是皇上,中了箭還敢喝奶酪!”說完,撥馬揚長而去。
敬新磨這幾天一直心神不寧,他有一個不祥的預感:又要出大事了!但是,他還是沒想到,這大事竟近在咫尺,更沒想到,事竟然這麼大,皇上死了!朱守殷到教坊搶優伶的時候,雖然沒說一句話,他卻馬上猜出:兵變了,皇上遇難了!他急急忙忙進宮,尋到絳霄殿走廊下,看見了皇上和李彥卿的屍首。這時候,他沒有驚慌,也沒有哭泣,仿佛這樣的結果早在他的預料之中。或許是,這些年,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他的眼淚就像沙漠裏的溪流,還沒滋潤多少土地就幹涸了。所以,屍體,哪怕是皇上的屍體,也沒能換來他的眼淚。他,鎮定地從絳霄殿裏拿出鼓,鐃,笙,琵琶,嗩呐,胡琴……一件一件架起來,把皇上和李彥卿的屍體連拉帶抱,弄到上麵,頭北腳南,並排擺正。再把他們的衣服,一層層理順,扯平。他忽然覺得,皇上的衣兜裏有什麼東西,淅淅嗦嗦的。伸手掏出一看,是一張紙,上麵寫著一首詞,墨跡新鮮光亮,似乎是新作:賞芳春,暖風飄箔。鶯啼綠樹,輕煙籠暖閣。杏桃紅,開繁萼。靈和殿,禁柳千行,斜金絲絡。夏雲多,奇峰如削。紈扇動微涼,輕綃薄。梅雨霽,火雲爍。臨水檻,永日逃煩暑,泛觥酌。露華濃,冷高梧,彫萬葉。一霎晚風,蟬聲新雨歇。
惜惜此光陰如流水,東籬菊殘時,歎蕭索。繁陰積,歲時暮,景難留,不覺朱顏失卻。好容光,旦旦須呼賓友,西園長宵,讌雲謠,歌皓齒,且行樂。
讀著這首詞,敬新磨的心海泛出了一串串浪花,那是李存勖的一生呀--平內亂,戰潞州,誅劉燕,滅朱梁,多麼威風!誰能想到,李亞子啊,你竟然……他隨手一揚,那張紙,那首詞,像一隻燕子,滴溜溜地飛了,飛了,飛了一圈,又回到他的身邊。他攢著這張紙,大聲喊道:“皇上啊皇上,你到那邊去,呼朋拽友,擁金疊翠,歌皓齒,且行樂吧!陽間人世,沒有你行樂的地方了!”說完,他爬下樂器堆,抖抖地模出火石,引著了火撚,點著了手中的紙--那首皇上新創作的詞,用它,引著了樂器,看著火越燒越旺,然後,盤腿席地而坐,對著那堆熊熊大火,彈起他心愛的古琴,唱道:“都說是宦官的錯,都說是優伶的錯,
天地邪,神靈邪,
你們說,你們說!
你也知天時地利,
你也諳文韜武略,
為什麼曇花一現?
為什麼龍椅的錦墊也坐不熱?
我把你交於火,
也把我交於火,
千秋功罪,
任後人評說!
任後人評說!”
唱完,他抱起心愛的古琴,一縱身,跳進火堆。火,更旺了,熊熊地,映紅了半邊天。一陣風起,火,畢畢剝剝,呼呼啦啦,發出了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像人在笑,像鬼在叫,像天在吼,像地在搖,又像冥冥中的神靈大聲地給山川給河流訴說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