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 黑雨滂沱(10)(2 / 3)

“祥雲的兄弟?他現在哪裏,他怎麼會有這樣好的虎皮?”李臣典死後,李臣章找過曾國藩多次,故記憶深。

“我這次在荻港碼頭上偶爾遇著了他,還在那裏做了一天的客。”曾國荃兩眼閃著亮光,將他在猛虎山一天的情形,繪聲繪色地告訴了大哥。最後,他懷著一種極大的新鮮感說,“大哥,你大概沒有想到吧,當年的湘軍會與它的死對頭長毛結夥成股,走出一條既不擁戴朝廷,又不與百姓作對的第三條路來。這世上事情的變化真令人不可思議!”

說完,他凝神望著大哥,急切地等待著回答。曾國藩沒有搭腔,隻是不斷地緩慢地梳理著他的花白長須,兩眼微微閉著。就這樣,兄弟倆相對沉默了整整一刻鍾。前吉字營統帥,不明白前湘軍統帥在長時間的沉默中究竟想些什麼。

“沅甫。”曾國藩終於開口了,親切地叫了一聲弟弟,並以充滿著仁愛、友悌的目光望著他,“今早晨宣宗爺已向我招手,我也早就應該回到他老人家身邊去了。今夜,我們兄弟倆好好地將心裏話聊聊,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話別了。”

沒有想到猛虎山的經曆竟然引起大哥這麼長的沉默,而沉默之後的語言竟是這麼淒愴,曾國荃神色沮喪,說:“大哥,你莫說這樣的話,你才剛過六十歲,祖父祖母都享高壽,父母也都年近古稀,你為國家建了大功勳,為家族立了大功勞,祖宗神靈會保佑你長壽的。”

“我無德無才,不敢與父祖輩相比,至於說我是國家的功臣,這是你和一部分好心人的看法。”對於胞弟這番出自衷情的安慰,曾國藩周身感到溫暖。他苦笑著說,“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我也可能是國家的罪魁禍首。”

“大哥,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原吉字營統帥一貫以拯救朝廷的特大功臣自居,他和他身邊的一批榮獲重賞的將領們從來也沒有去想過,大功後麵竟然還潛伏著大過。正因為如此,金陵攻下後,他覺得伯爵之賞不足以酬勞;鄂撫任上他目無官文,就連新湘軍的失敗,他也認為無損他的英名。相反的,他在荷葉塘買田起屋,都是理所當然的。

“沅甫,你以為長毛的滅亡是因為湘軍的緣故嗎?”曾國藩注視著九弟,目光雖然沒有往昔的威厲,但仍使人不敢逼視。

“旗兵、綠營雖然也參與了一些戰事,但他們不起主要作用,打敗長毛的功勞,應當屬於湘軍。”曾國荃本想在後麵再添上幾個字——首先屬於湘軍中的吉字營,話到嘴邊,又沒有吐出。

“錯了,沅甫。”曾國藩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一切都是氣數使然。”

曾國荃睜大眼睛望著大哥。這位貢生出身的九帥,自小就不願意按著大哥的指教把書本深究。他崇尚的是刀兵武力,注重的是眼前的實利,從不善於作抽象的深遠的哲理思考,也不大相信種田人常說的八字命運。他認為前者失之於迂腐空泛,後者又失之於懦弱無能,他要做英雄強者,要做命運的主人。

“沅甫,大哥實話對你說,以你的吉字營為主的湘軍,根本就不是成就偉業的軍隊。當然,聽這話,作為吉字營的統帥,你心裏是不會舒服的,但大哥是湘軍的創建人,是最多時人數達二十萬的湘軍水陸兩支人馬的統帥,若不是真正的實情,大哥我會這樣說嗎?”曾國藩端起茶杯喝了兩口茶。十年前,他可以一連說上兩個時辰不喝一口水,現在他的舌幹口燥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

“湘軍或許不能與商湯周武之師相比,但論功績,我看也不在嶽家軍、戚家軍之下,後期軍紀固然不甚佳,嶽、戚兩家就一定如書上所說的那樣好?我就不信!這一點,還是左季高看得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有幾多左老三夢中鬥水盜的杜撰!”

曾國荃對大哥的說法不服氣。去年湘中士人公推王闓運撰《湘軍誌》。王闓運也揚言,為湘軍修誌一事非他莫屬,他要秉董狐之筆,不溢美,不飾惡,為湘軍存一信史。曾國荃一聽急了,忙致書王闓運。告訴他不許給湘軍抹黑,若不聽警告,對湘軍,尤其是對吉字營說長道短的話,即使雕了版,印成書,也要毀版焚書,不講情麵。同時,曾國荃又要原先的幕僚,現賦閑在家的湖北東湖人王定安執筆寫一部湘軍史,並預支給他三百兩銀子的潤筆費。這些事情,曾國荃都沒有對大哥提起,現在看來更不宜提了。

九弟的不服氣,是曾國藩預料中的事。他不跟弟弟爭辯,隻是淡淡一笑,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下去:“長毛的失敗,乃至滅亡,主要的原因在他們自己身上。道光末年,從兩廣到兩湖到兩江,南方吏治甚為腐敗,再加之災情嚴重,民不聊生,洪楊乘機以有田同耕、有飯同吃的口號蠱惑人心,聚眾造反。那時地方官員顢頇昏憒,文不能守,武不能戰,遂使洪楊坐大,竊據江寧,公然另立偽朝。盤踞江寧後,洪楊本性大暴露,所作所為與造反之初大不一樣,於是人心喪失。到了鹹豐六年的內訌,更加證明他們是一群爭權奪利、殘忍刻毒的強盜,當時有識之士已看到了他們的敗滅定局。後來依靠諸如陳玉成、李秀成等梟悍之徒的垂死支撐,才又苟延了七八年。湘軍是趁著這些空子才僥幸成功的。倘若那時不是你我兄弟籌建湘軍,而由少荃兄弟早建淮軍,甚或是鮑超建川軍,朱洪章建黔軍,沈葆楨建閩軍,都有可能取湘軍之功而代之。換一個側麵說,假若我們的對手洪楊有中人之資,不急於在江寧建都稱王,而是率叛卒直攻京師,那樣也不容許有我湘軍存在的一天。沅甫,你想想看,你的一等伯,我的一等侯,不都是靠運氣好而撿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