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 黑雨滂沱(10)(3 / 3)

大哥的這番話有道理,但說侯伯之爵都是撿來的,未免貶己太甚。圍安慶一年多,圍金陵兩年多的曾鐵桶,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觀點。倘若這個話不是出自大哥之口,而是由其他人說出,他甚至會憤怒得一刀宰了此人。他凝神望著大哥,隻見大哥臉色灰白,全身上下幾無一絲活氣,心想:大哥常說他膽氣薄弱,是否他現在真的精神已盡,陽剛之氣全無了呢?要不,何以如此壓抑自己?曾國荃聽家裏人說,父親臨死前那半年,膽小得連小孩子都不如,在普通的作田人麵前都謙讓不已。人們都說老太爺的陽氣不多了,活不長了。想到這裏,曾國荃不覺對大哥生發出一股憐憫之情來。他不憤怒了,反而笑道:“大哥說得也太過分了,五等爵位還有撿的?這麼多人想,別人怎麼撿不到?難道運氣都在我們頭上,別人就沒有運氣?”

“你信不信,我不勉強,總之我是相信的。”曾國藩再次端起茶杯來喝了兩口水,右手又捋起長須來,“我給你講幾件事,你看是不是運氣。鹹豐四年出兵之初,我在靖港大敗,長沙官場盡是白眼,我自己也對前景失望,沒想到塔、羅在湘潭十戰十勝,不僅抵消了我的失敗之過,還贏得了湘軍的徹底翻身,這是一個例子。第二個例子,鹹豐五年在江西,石達開把我舢板全部引進鄱陽湖,然後全力圍攻我水師,逼得我跳長江自殺,雖被救不死,但全軍已潰敗,正在垂手待擒之際,鮑春霆卻突然率打糧之軍歸來,衝亂了長毛的陣腳,使我死裏逃生。第三個例子,鹹豐六年從樟樹鎮敗回南昌,石達開將南昌城團團包圍,炮聲火光晝夜不息,南昌指日即破。做夢也沒想到,長毛竟然在一夜之間撤走得幹幹淨淨。第四個例子,鹹豐十年在祁門,李秀成率數萬大軍已殺到我的眼皮底下。祁門總共不到三千人,幕僚們幾乎逃光,連李少荃都嚇走了。我已寫了遺囑,枕劍而臥,隨時準備自盡。結果又是讓鮑春霆衝進祁門大山來救了。而可怪的是,李秀成居然不再進攻,率部西去了。倘若他不走,繼續打下去,霆軍很可能也擋不住。沅甫,你看看,我之能有今天,到底是靠我的本事呢?還是靠運氣呢?周荇農、潘伯寅客氣,稱讚我是大經濟從大學問中來,還說慈禧太後有次對身邊的大臣說,曾某人亂極時沉得住氣,全是靠的理學功夫。我給荇農、伯寅寫信說,我是不信書,信運氣,而且要公之言,告萬世。”

說完嘿嘿笑了兩聲。曾國荃聽得有味,也笑了起來。

“沅甫,所以我先前對你說過,你本事雖大,但不能居全功,要讓一半與天。這‘天’就是指的運氣。這樣看,這樣想,就可以免去許多煩惱,少生許多悶氣,這不僅是處世之道,也是養生之方。”

說到這裏,曾國荃才第一次點了點頭。

“現在來談談李臣章與瞿榮光結合一股的事。沅甫,你是怎樣看的呢?”曾國藩問九弟。

“我看這也沒有什麼。”曾國荃想了想,說,“這也是一種謀生手段。至於瞿榮光,過去當過長毛,現在不是的了,也不必算老賬。”

“沅甫,你把這事看得太簡單太膚淺了。”曾國藩緊鎖雙眉,看著自己這個爵高秩隆的九弟,心中為他的見識淺薄而深深擔憂,“勝利者的湘軍和失敗者的長毛結拜兄弟,共同謀事,在失敗者的眼裏,勝利者究竟還有幾多分量?在勝利者看來,失敗者又有幾成罪孽?猛虎山這兩支人馬的組合,豈不意味著把湘軍和長毛扯成了一條平線?”

前吉字營統帥壓根兒沒有作過這樣的深思,一時間,他簡直不能分辨大哥的聯想究竟是精辟的見解,還是無稽之談。他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這是其一,要害還不在這裏,要害在於這實際上已經泯滅了大是大非的界線。我們湘軍是保君父、衛孔孟的王師,行的是救國救民的光明正大的事業,而長毛幹的是傷天害理、倒行逆施的勾當。這中間是非善惡涇渭分明。我們與長毛勢不兩立,不共戴天,怎麼能夠稱兄道弟、平起平坐呢?哎,這班子糊塗蟲!”

曾國荃聽了這話,臉不覺紅了起來。

“李臣章這班家夥,敢公然藐視太後、皇上,心懷不臣之心,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重做長毛的事。湘勇戰死的不算,活著的至少有二十萬之多,十成中隻要有一成李臣章這樣的人,就有可能使天下大亂。而現在滯留安徽、江西、湖北不回原籍的湘勇還不止兩萬,且大部分都被哥老會所拉攏,成幫成派的,他們膽子大,手裏有槍,這些人實際上就是埋在長江兩岸引火待發的炸藥!沅甫,你看到這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