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章 黑雨滂沱(11)(1 / 3)

“有這樣嚴重嗎?大哥,你過慮了。”曾國荃不同意大哥對李臣章這批人的苛責,“他們說到底,隻是一班兵油子而已,輕鬆飯吃慣了,不願再做風吹雨打日頭曬的農夫罷了。再說,大亂方平,你我兄弟,還有雪琴、季高、少荃都還在,誰還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重蹈長毛覆轍?”

“你說得有道理。”曾國藩輕輕頷首,“我們兄弟在,雪琴、季高、少荃等人在,有異誌者不能不存戒備之心,眼見得到的這十年八年或許不會有大亂。季高精力雖過人,也已年過花甲,雪琴五十多了,你和少荃也都到五十邊上了,而散布在大江南北的湘勇中許多人還隻有李臣章那樣的年紀,難保十年二十年,老成凋謝後他們不會目中無人。當然,倘若朝廷力量強大,也能鎮住四方,但現在恰恰是女主臨朝,皇上孱弱。”

這裏是警戒森嚴的江督衙門的後院,且時已深夜,絕無人跡,出於多年謹慎過度的習性,曾國藩在說到太後、皇上時,仍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恭王被疑,中樞無幹練之才,而十八省督撫中,憑軍功起家者已過其半,他們手中至今仍掌握著屬於自己的軍隊。我朝開基兩百多年來,外重內輕之局麵無有甚於今日,且洋人虎視眈眈,仗勢欺淩。沅甫,你三十歲前便讀完了二十四史,你仔細想想看,今日天下局勢,與曆代末世有何區別?我這兩年來常常想,下次再亂,必定是湘軍餘孽起骨幹作用,即或是本人老了,不上戰場了,也會是他們在幕後操縱。所以我說,我們兄弟究竟是國家的功臣,還是朝廷的罪魁,現在尚不能定,甚至我死之後,蓋棺亦不能定案。”說罷,曾國藩重重地歎了一口長氣,又沉痛地說,“沅甫,你平素可能很少從這個方麵想過吧!”

“大哥,即使如你所預測的,天下大亂,湘軍有些人參與了反對朝廷的活動,但那也不是我們的責任,你何苦要這樣自己給自己找煩惱呢?”曾國荃對大哥的用心還是不能理解。

“沅甫。”見九弟一直沒有轉過彎來,曾國藩正色道,“我何嚐不知,天底下任多偉大的祖先都有不肖子孫,任多嚴密紀律的集團中都有不法之徒,湘軍中混有朝廷的叛逆、社會的渣滓,自然難免,且你我兄弟以及死去的胡、塔、羅、李等人,對皇上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可泣鬼神。但湘軍中隻要有一人叛逆,湘軍就會蒙上一粒灰塵,若今後有成千上萬人走上與朝廷對抗的道路,將會給湘軍抹上一塊多大的黑泥?江寧打下後,不上交一兩銀子,且縱火焚毀偽天王宮,這幾年對此事的公開指責雖已平息,人們的腹誹豈可消除!我朝無論八旗兵還是綠營,從來都是世業製,沒有出現過半年之間裁撤十多萬軍隊的先例。且撤勇之時,欠巨額之餉,積無窮之弊,通通沒有解決,潛伏了大量隱患。這些都是我們募勇之初所不可能想到的。倘若今後沒有更大的亂子出來,朝廷和後人或不至於苛責;倘若湘軍中的敗類有朝一日舉起反叛的旗幟,這些老賬新賬便會一齊算,史冊上就會說曾某人建湘軍是做了一件大壞事,連你曾沅甫打金陵,後人也會說你不是為了朝廷,而是衝著小天堂的金銀如海、財貨如山來的!”

“讓他們說去吧,我不在乎。”曾國荃嘀嘀咕咕地嘟囔。

“這不是在乎不在乎的事。”曾國藩陰鬱地說,“這是件可悲的事。而更可悲的,是我現在已清清楚楚看出了它今後的結局,但無力扭轉。前人說無可奈何花落去,明知花要落去,卻不可能將春天挽留住,人世間真正的最大悲哀,莫過於此!”

曾國藩一時覺得五內隱痛、神誌紛亂,他不得不停止說話。曾國荃臉色黯然,低首不語,督署書房死一般地沉寂。

過一會兒,曾國藩略覺心裏平息一點,又堅持說下去:“我是活不久的人了,這次請你到江寧來,首先就是要提醒你,不要總以江山社稷大功臣自居。其次,世道乖亂,局勢不穩,你最好的選擇就是長保今日的處境,住在荷葉塘,當你的財主莊東,不要再出來做官。大哥我早在打下金陵時就想急流勇退,隻是那時要讓你先回去,不能兩兄弟同時開缺,故而留了下來。後來撚戰失利,名望大損,我三辭江督而不允,孰料又遇天津教案,致使一生清名掃地以盡。莊子說長壽多辱,確是實話。我若在金陵打下時就死去,哪有後來被人罵作漢奸賣國賊的恥辱。你也差不多,這幾年做鄂撫,撚戰無功,又與官秀峰不睦,上下左右都有閑言碎語,處境也不順利。我有時想,天降我們兄弟,就是為了對付長毛。長毛一平,我輩職責已盡,就都要解甲歸田。老子說‘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又說‘功遂身退天之道’,實在是很深刻很明哲的話,可惜當年還見不到這一層,自取侮辱。故大哥我死後,不希望你複出做官,隻望你和澄侯一起守住父母之墳,保住曾氏家族的平安無事,就萬幸了。”

曾國荃想,大哥這番話盡管說得悲觀哀痛,但的確是實情,兄弟二人自大功告成之後,日子過得都不順心。過去當統帥,衝鋒陷陣,攻城略地,痛快極了,做起疆吏來,卻處處掣肘,事事不順,連指揮打仗的看家本領都不靈了。莫非真如大哥所揭示的:曾氏兄弟是為平長毛而生的?

“唔,唔。”曾國荃輕輕地哼著,點了幾下頭,表示記下了哥哥的話。

“沅甫,我這裏有一首詩,你看看。”曾國藩抽出屜子,從一個大信套裏拿出一張精美的梅花水印箋來,遞給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