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章 黑雨滂沱(11)(2 / 3)

曾國荃接過一看,水印箋上是一首七律。他輕輕念道:“隻將茶蕣代雲觥,竹隝無塵水檻清。金紫滿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虛名。因逢淑景開佳宴,自趁新年賀太平。猛拍闌幹思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

“你看看,這首詩像是什麼人作的?”

曾國荃握紙沉思好半晌,才慢慢地說:“‘金紫滿身’,看來是個大官,‘文章千古’,又是一個擅長詩文的人。隻是最後兩句不好理解。‘一場春夢’,這是說的什麼呢?難道說詩人對自己過去的作為有所悔恨嗎?”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這是一個身居高位而心懷鬱結的人寫的。”曾國藩凝視著水印箋,右手無力地在胡須上撫弄了兩下。

“他是誰,我想不出來。”曾國荃疑惑地望著大哥。

“恭王。”曾國藩淡淡地說。

“恭王?”曾國荃驚訝地重複一遍。

“這是昨天荇農給我寄來的。這首詩的要害就在最後兩句:‘猛拍闌幹思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什麼是恭王心中的春夢呢?”曾國藩問九弟,九弟直搖頭。

“我看極有可能是指的十一年前的那樁事。”曾國藩自己作了回答。

“大哥是說恭王協助太後除掉肅順的事?”曾國荃盯著大哥,心裏有點緊張起來。

曾國藩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恭王與太後隔閡甚深?”曾國荃說。

曾國藩仍未作聲,隻是又略為點了一下頭。

“恭王與太後之間為何有這樣深的隔閡呢?看來當年一罷一複的事,彼此的成見至今還未消除。”曾國荃喃喃自語。

“沅甫呀,這裏的事情太複雜了。”經過一番很久的深思熟慮之後,曾國藩終於鄭重地對弟弟說,“恭王器局開闊,重用漢人,這是恭王的長處;但恭王又過於聰明剔透,晃蕩不能立足,這是恭王的短處。金陵初克,皇家內部便起矛盾,可以看出西邊的太後容不得才大功高的叔子。而叔子又不甚檢點,終於給嫂子抓住了把柄。一個回合下來,叔子敗給了嫂子。同治八年,西太後派身邊的大太監安德海南下辦龍衣錦繡,被山東巡撫丁寶楨拿獲。奏報到京時,恰逢西太後觀劇。恭王與東太後商量後,殺了安德海。在恭王看來,以維護祖製來報當年的一箭之仇,甚是乖巧,他沒有想到叔嫂的怨恨又深了一步。近來為修圓明園一事,恭王又與西太後意見不合。令人擔心的是,這中間還夾雜一個醇王。醇王胸襟狹窄,才識淺陋,前年津案發生後,他甚至說出搗毀所有在京外國使館,趕走所有洋人的糊塗話來,於此可見他的才具。可偏偏他又愛出風頭,不滿其兄的崇隆地位,他又是西太後的妹夫。我已預感到,恭王總有一天會徹底敗下來,接替其位的必定就是那位七爺。而這一點,恭王自己似乎也有所意識,故有‘一場春夢不分明’的感歎!皇家內部的爭鬥曆來是國家禍亂的根源。李臣章那些人所說的娘偷人、崽嫖娼之類事情,或許沒有,即使有,也遠不能與此相比。這就是我剛才對你說的,不要再去想起複做官,安心落意守祖墳的原因所在。你明白嗎?”

這番話說得一等威毅伯目瞪口呆,驚恐不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心裏仍寒戰不止。

“大哥還有一句老話要對你說,那就是散財求福。”曾國藩從弟弟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靈深處的震動,知道自己這番話能被他接受,於是改以平和的口氣說,“這一點,大哥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得老饕惡名,其實自己沒有占多少非分之財,這也是這些年來你心情鬱鬱的一個大原因。”

“隻有大哥你真正了解我。”聽了大哥這句話,曾國荃很覺寬慰,過後又憤憤地說,“不知哪個絕子滅孫的家夥取了這個名字,流毒全國。”

“《春秋》責備賢者,這是人之常情。”曾國藩笑道,“你也不必去打聽誰取的名字,既然能流毒全國,這就說明苛責你的人不止一個兩個。再說你也是得了好處,眼紅、妒忌,是人的通病,萬年以後也消除不了,唯一的辦法是散去一部分。散財分謗,這是古人常用的辦法。我常對紀澤兄弟說,名之所在,當與人同分,利之所在,當與人共享,也是說的這個意思。”

“長沙建湘鄉會館,我捐了一萬兩千兩銀子。”

“好,這是一件積大功德的好事。星岡公在日,常說曉得下塘,還要曉得上岸。散財正是為了上岸。”曾國藩對弟弟這個舉動非常滿意,“今後湘鄉縣的公益之事,如修路架橋起涼亭,冬天發寒衣,青黃不接時施粥湯等等,這些事,我們曾家都要走在別人前頭。弟出一份,我也出一份,還要叫澄侯也出一份。耗銀不多,卻可贏得鄉民稱頌,是件惠而不大費的事,何樂而不為!京師長郡會館多年失修,我還想邀李家、蕭家一起,合資重建一座。這事意義更大,影響也更大。這件事,就由你為頭如何?”

“行!”曾國荃爽快地答應。他跟大哥的性格截然相反。大哥是慎入慎出,不要一絲分外之物,也不亂給別人一文錢。他是不擇手段地大量攫入,同時亦毫不心疼地大把拋出,這正是他指揮的吉字營能打勝仗的原因。“我想在長沙建一個書局,就如大哥在江寧建金陵書局一樣。書局建好後,先把大哥的詩文奏章書信等刻出來,尤其是大哥在京師期間寫給我們兄弟的家書,當年對我們的教育很大,現在還可以用來教育子侄,刻印出來,定然有功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