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話,曾國藩心中大為欣慰,十分高興地說:“你有在長沙辦書局的想法,真是太令我歡喜了。金陵書局的許多現成設備都可以運到長沙去。小岑也老了,思鄉之情日增,正好叫他回去辦此事。弟成就這樁事,可謂有大恩於士林。但所說的第一刻我的文字,這萬萬不可。我的文字隻可留給後世子孫觀覽,不可刊刻送人。”
“為什麼?”曾國荃不解,多少比大哥官位低得多的、平庸無任何業績的官吏們,一到晚年,唯一的大事便是四處張羅為自己刻集;又有多少比大哥才學差得遠的讀書人求人募款,甚至不惜像叫花子一樣地八方化緣,為自己刻個某某館主詩彙、某某齋文集等等。大哥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我早年對自己的詩文很自負,見京師文壇稱讚梅伯言,頗不服氣,又常恨當世無韓退之、王安石輩可以談論。我一生若孜孜矻矻,窮究不舍的話,或許也可以寫出幾部像樣的書來,但可惜後來又不允許。對經史,對詩文,我都有不少與前人不同的看法,很想記下來,一吐胸中之塊壘。軍務政務太忙,無暇為此,我常為之惋惜不已,以為將成廣陵之散。趙惠甫笑我有漢成帝、明武宗那樣薄天子而好為臣下之癖,唉!”曾國藩歎了一口氣,充滿感情地說,“趙惠甫不理解我。我曾滌生出身翰林,長期埋首經叢史集,吟詩作賦、著書立說,才是我心中的帝王之業;帶兵打仗,安營布寨,這是迫不得已才為之的事啊!惠甫與我天天在一起尚這樣看待我,還不知後世子孫會怎樣誤解我哩!”
“這樣的誤解是好事。”曾國荃笑道。
“不管怎樣,我是到死也沒有一部書出來的翰林,我一生都為之不安。我不怪王壬秋譏諷我是一個沒有理學著作的理學家,他說的是實話。我的詩文都是草草寫成,未加細究,一時可以蒙混人,刻出來讓後人一字一句來推敲,那豈不是把我推出來當一個靶子,讓人射嗎?”曾國藩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喝了兩口水,又說下去,“胡潤芝死後,他家裏刻了一部胡文忠公遺集,所選不當,我想若潤芝九泉有知,一定會罵人的。他寫給官秀峰的一些信,說了官許多好話,那是潤芝的籠絡手段,並非心裏話。現在官秀峰就把它拿出來,作為其治鄂的政績。”
“那老混蛋最會來這一手。”官文是曾國荃的死對頭,一提起他就有氣。
“這是給人戴高帽子,雖不合事實,尚不至於結怨。我沒有胡潤芝的涵養,書信中對人對事多偏激之詞,倘若稍不注意傷了人,即使本人不在了,他的子弟也會來找麻煩。就拿同治五年,我們兄弟私下議論李少荃人品的那些話,如果刻出來,他不恨死才怪哩!”
“有的可以刪節。”
“注意到了的可以作刪節,沒有注意到的呢?世上事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還是不刻的好。我人死了倒無所謂,受牽累的是你和老四,以及紀澤兄弟。”
隔了一會兒,曾國藩又說:“剛才說到刻書的事,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荷葉塘還存了幾份參劾李次青的副本。次青從我最早,在江西時功勞又很大,別人都高官厚賞,獨他一人至今仍為長沙一教書先生,我覺得很對他不起。若以後你們刻什麼遺集之類,參次青的那些奏稿就都會刻出來,這不僅益發加重了我的罪,甚至連我的魂魄都不得安寧,所以你們絕對不能去刻集刊印。”
“說起李次青,我記得四哥有次說過,他想退掉那門親事。”
“不行!”曾國藩打斷九弟的話,不悅地說,“定下十多年的親事,哪有反悔的道理。澄侯的滿女多大了?”
“今年十八歲。”
“你回去對澄侯說,萬不能退,端陽節完婚。我素來嫁女是二百兩銀子的嫁妝,侄女一百兩。他的滿女,我出二百兩,跟紀芬的幾個姐姐一樣看待。”
“好吧,我回去就告訴他。書局的名字我想了一個,叫賢聲書局,大哥你看要得不?”
“賢聲,賢聲。”曾國藩輕輕地念了兩聲,“我看不大合適。盡管我不同意刻我的書,我知道死後還是會刻的。你百年後,紀澤、紀瑞他們也會給你刻個集子,那不等於自吹自擂,傳自己這個賢者之聲了嗎?我看不是傳賢者之聲,而是傳忠貞之心。你看呢?”
“是的,大哥想得遠!”曾國荃恍然大悟,“就叫傳忠書局。”
“對,這個名字好。”曾國藩稱讚,“沅甫,我叫你看地的事辦得如何了?”
去年,曾國藩寫信叫四弟九弟代他在荷葉塘覓一塊墓地。這次來時兩兄弟商量好了,一到江寧,見大哥病勢嚴重,曾國荃反而不好主動說了,怕引起大哥傷感。
“我和四哥請了十多個好地仙,在荷葉塘周圍找了兩個月,再也找不出一塊好地來,最後兩兄弟合計,隻有將父母親大人的棺木取出來,重新再調擺一下,就可以騰出一穴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