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7章 黑雨滂沱(13)(1 / 3)

一等毅勇侯這番出自肺腑的話,使黃葉觀老道士備受感動:“山人早年浪跡江湖,所學所交,皆零亂駁雜,知命之年以後,方才收心學道,然所得至陋至淺,雖著道袍道冠,實未進得道家門坎。這一生能經筠仙紹介,得以結識大人及大人一家,又親眼見大人昆仲功成名就,身為侯伯之榮,像繪淩煙之首,使山人二十一年前的預言沒有變成荒謬,真是萬幸。大人至誠之心,令山人感佩。二十餘年來,大人一舉一動,盡在世人關注之中,山人也在一旁冷眼觀看,確有許多話想對大人說說,惜未遇其時耳。雞鳴寺乃化外之地,九帥又是大人至親手足,今日山人就姑妄言之吧!”

曾國藩說:“正要聽先生高論。”

曾國荃也說:“先生料事如神,析事入微,什麼話都可以直說不妨。”

廣敷將曾國藩凝視一眼,然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碗說:“大人一生功業非凡,這一麵世上稱頌的人已經太多了,山人也就不說了。山人要說的是另一麵,那就是大人一生給自己,也給曆史留下了一樁大憾事。說明白一點,即大人自己的企望和世人對大人的期望相距甚遠;大人自己的期望不可能實現,而世人期望於大人的,大人又不願意去做。這,便是憾事。”

此語出人意外,石破天驚,曾氏兄弟都為之愕然。

“三十年前,大人吟詩,‘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歸天子。’那時山人已知大人的誌向,郭、李之業,猶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標是要像夔和皋陶那樣教化世人,輔佐皇上複興一個風俗淳厚的堯舜之邦。因此,滅長毛,鎮撚寇,建蓋世軍功,取五等爵位,盡管這是湘軍千百個書生將官的最高願望,然而卻不是大人的極終目的。金陵收複後,大人力矯江南之弊,撚寇平複後,大人首倡洋務之舉,山人知道,大人所做的,正是當年所理想的甄陶帝載的夔皋之舉。”

曾國藩深深地歎息道:“廣敷先生,難得你對我的苦心知道得這樣深切。高山流水,不足以喻你這個知音!”

“大人謬許了。其實大人所做的事,天下能理解者甚多,不獨山人一人而已。”

“不然,以鄙人自己所見,天下知者甚少。”曾國藩想起深夜來訪、取走圍棋的康福,心裏有著無限的委屈感。

“我看大哥的心曲,真正懂得的怕也不多。”曾國荃附和著說。

“不能這樣講。”廣敷正色道,“隻能說知之者不少,和之者甚少而已。”

“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國藩的心病,他為此不知痛苦過多少年。作為一個時刻關心自己的老朋友,作為一個方外人,廣敷先生一定能深知此中機奧,曾國藩願向他虛心求教。

“這是因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為不可取。”陳廣敷將聲音稍稍壓低,“滿人的江山已經百孔千瘡,腐爛朽敗,它失去了建立堯舜之邦的基礎。”

曾國藩發現這幾天陡然興起的精神已經不行了,如同海水落潮似的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曾國荃拾起一枚幹梅子放在口裏慢慢嚼著,這梅子又酸又澀。

“大人深受皇家恩澤,或許看不出這點,而許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許大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可而為之,竭盡全力扶起將傾的大廈。可是,許多人是寧願看著它倒塌的。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緣故。”

“廣敷先生,鄙人倒要請教。”曾國藩強打起精神問,“鄙人幼讀先賢之書,明白知其不可而為之乃聖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為不成,亦是值得讚許的。鄙人的這種血性會不會得到後人的讚許呢?還有,既然這江山已百孔千瘡,當年先生為何要勸我墨絰出山,血戰長毛,匡護朝廷呢?”

廣敷淡淡一笑:“知其不可而為之,聖人雖肯定過,但並非就是至理名言,這種血性也並非就一定會受到後人的讚許。比如忠桀紂之君,複暴秦之國,為人臣者,雖具血性,亦大不可取。至於山人先前勸大人出山,乃已知長毛決不可成事,且山人亦另有所期待也。”

“另有期待?”曾國藩問,“期待何事?”

“山人所期待的,也正是許多有識之士所期待於大人的,那就是希望大人借討伐長毛之機會,鍛煉出一支強大的漢家子弟兵,先剪滅長毛,次推翻滿虜,最後在我神州大地上重建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為如此,鹹豐八年,我在碧雲觀靜候大人三個月之久,借治病為由,勸大人行黃老之術,以屈求伸,日後好建非常大業。”

曾國藩大驚,他驚的不是這番話的本身。勸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經太多了,他對這話也不感到新鮮了,他驚的是一個方外之人,居然也存有這種光複漢家河山的強烈願望,而且為了這個願望的實現,費盡心機去點撥他,同時又將這個願望壓得深沉不露。一個如此奇特,如此高明,如此將個人名利視若敝屣的出世之人,也都希望自己行非常之事。自覺精神已散死期已近的前湘軍統帥、而今位極人臣的爵相,在心裏暗暗地問自己:難道滿人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盡,自己的抉擇真的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