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越想越火,可又不好發作,他們原是在喝酒聊天。可不把這小子給罩住,那我這個皇帝還有什麼做頭!
劉邦憋了一陣,終於嘎嘎地怪笑起來,並且說道:“你這麼了不起,怎麼最後還是被老子給逮了?”
這個尖利、刻薄的問題,不,不是問題,應該說是威脅,盡管是用玩笑方式提出的,它也足夠讓還陷在學術研討狀態的韓信驚醒。韓信連忙又斜了眼去看皇上,就見劉邦滿臉赤紅,一對眸子正凶凶盯住 他,冷光閃爍,全是嫉恨。韓信心裏連喊糟糕,同時他又覺得自己的腦袋刹時大開其竅。皇上豈止是對我不放心,他是在怕我防我恨我!我真傻,我竟然還把他當自家人看!
韓信慌得張口結舌,吃吃地答道:“陛下雖然不能帶很多兵,但陛下卻最會用將。而且陛下的這個本領是天生的,是我等凡人學不會的。所以我隻能效力於陛下。”
韓信的這幾句貌似脫口而出的恭維話,其實事先在潛意識中也有準備。他不是沒有想過這個皇上是憑什麼當皇上的。又不是先皇或諸侯的後代,又不會帶兵打仗,說不上品德高尚,又說不上才學超人, 他憑的是什麼呢?這個問題韓信也想不通,又不敢去請教別人,所以他也隻好歸之於天意。這個皇上非凡人也,乃是怪胎。
韓信的這個回答似乎讓劉邦感到滿意,而且他也隻能滿意。不然就沒有合適的話了,隻能說,你皇上背信棄義,突然襲擊,卑鄙無恥,不擇手段。
於是劉邦隻好哈哈笑地點頭,趕快翻過這一頁。
後來的酒就喝得很沒味道了,話也說得很沒味道了,於是匆匆散席。
韓信出宮,也不回家,他直接去找張良。韓信把他和皇上的談話作了一番轉述,也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新感覺。
張良心中嗟歎不已。他一直盤算著怎樣不露聲色地保住韓信,現在看來是沒戲了。這一番談話,把這兩人的關係弄得性質全變了。劉邦那裏且不論,就看這眼前的韓信,原已平息下去的怨氣不但重新上 臉,而且還新添了別的氣,那是更危險的恨氣。
張良隻能笑著說:“我看是你們君臣今天都喝多了,亂打嘴仗。”
韓信鼻孔裏哼出一聲,冷道:“您別安慰我了。今天我才明白,皇上當年在修武、在定陶兩次趁我睡覺時奪我的兵符大印,他是早就對我嫉恨防範了。隻有把我弄成今天這種樣子,手無寸鐵,他才甘心 !”張良的心涼了。
韓信已經開竅了。像他這種人,隻要開了竅,就會把事情看得比你還透徹。
張良苦笑,輕輕道:“明白了也好。明白了,才能真正往開處想。韓將軍,你我這種人,是不會被人輕視的。現在隻看我們自己,是願意做人做得很複雜很困難呢,還是願意做得很簡單。”
韓信看著張良,又有些迷蒙。韓信從來沒想過什麼簡單做人和複雜做人,他從來想的是合理的做人。憑本事做,沒機會或失敗了,自認倒黴,成功了,就應該獲得相應的報償。現在不是做人做得簡單或 複雜的問題,而是皇上不讓他合理地做人。
韓信突然覺得心裏冷。他不想多談了,於是告辭回家。張良也沒留他。能不能看清楚想清楚事情,這是一回事,看清楚想明白事情以後,還能不能想得開,這又是一回事。想明白和想得開,並不是順理 成章的一回事,並不靠同一個道理。有時候,甚至很多時候,越是想得明白,反而越是想不開。這其中,有個性問題,也有悟性問題,是不能強求於人的。所以,雖然張良覺得不妙,也隻能聽其自然。
三
韓信說,皇上對功臣不公,會令諸侯寒心。此言不無道理。似乎就為了印證他這句話,這年的秋天,韓王信在太原以北反起來了。
韓王信最初是由張良從韓國的舊貴族中選拔出來的一個將領,一直跟著張良和劉邦,能打仗。原韓王韓成被項羽枉殺後不久,劉邦便封了韓王信。韓王信在多年的楚漢戰爭中,對劉邦一直是忠誠的,也 曾出生入死,立下戰功。所以戰後他就得了韓國故地,建都潁川。不想隨後劉邦看中了洛陽,雖然最終決定漢王朝的都城還是建在關中,但他也要把洛陽抓在自己手裏。不過這樣一來,韓王的地盤因其 緊鄰洛陽東南,就對洛陽形成潛在威脅。劉邦也不含糊,他在跑到陳郡把楚王韓信抓了之後,返至洛陽,就乘著勝利餘威,對另一個韓信即韓王信也下了手。劉邦劃出黃河以北太原郡三十一縣地方,令 韓王信把韓國整體搬遷過去。韓王信不敢不給皇上騰地方,隻得遵令去了太原。可去時未久,就遭遇北邊匈奴大舉圍攻。韓王信打不過凶悍的匈奴,他一麵向劉邦告急,一麵就與匈奴談判,以求緩和。 誰知劉邦卻又懷疑他與匈奴私下勾結。韓王信從中原故國遷到北邊苦寒之地,心中原是不平,此時深陷危難,又被懷疑通敵,他也就不能不考慮一些敏感性問題,例如皇上是不是有意要拿我開刀,我的 下場是不是要比那位同名同姓的淮陰侯更慘,如此等等。猜疑給人造成的傷害往往大過事情本身。韓王信越想越心寒,也就越發抵擋不住匈奴的猛攻,他便把心一橫,幹脆向匈奴豎了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