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待罪侯馬繹盟書(1)(1 / 3)

九月十七日星期三

午後三時,準時前往張府。要談到侯馬盟書了,心情格外激動。前麵談了多少,寫了多少,最後都要歸結到這上頭。天黑了,走長路的行人,要麼住店,要麼回到家裏,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侯馬盟書,正是張頷先生坎坷大半生落腳的地方。

走在路上,由不得想起兩個曆史人物,該說是戲劇人物,一個是《打登州》裏的秦瓊,一個是《薛剛反唐》裏的徐策。秦瓊是以登州比武為契機,促成了瓦崗寨眾弟兄的舉義,徐策則是十八年後終於盼來薛剛率領的大軍兵臨長安城下,迫使皇上剪除了奸佞。隻是這麼想了一下,也許既不是秦瓊,也不是徐策,隻是一個曆史戲劇中的人物,受盡磨難,曆經艱辛,最後終於建樹了不世的功業。有的人活了幾十年,這不順遂那不順遂,到老才知道,原來是上蒼做了精妙的安排,就是要讓他曆盡磨難之後來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命裏注定,張先生此生要與侯馬盟書碰頭。

看看他這大半生的經曆吧。高小畢業進入行餘學社,學徒時期刻苦讀書,抗戰中曆盡艱辛,一九五八年大躍進中出任中科院山西分院考古所所長,“文革”中受盡屈辱,大半生磕磕絆絆地走下來,如果沒有破釋侯馬盟書,隻能說是個懂行的領導幹部,而這樣的幹部,在當今的幹部隊伍中又何其多也。就算不多,像鳳毛像麟角,又能怎麼樣?與純粹的學者相比,不過是個二把刀。

今天我們就要談談這個落腳的地方,談這個命裏注定的碰頭。為了作好這次訪談,我特意邀請了我的學長降大任先生同去張家。他家在另一個方向,家裏有事,說遲一點會去的。說他是我的學長,一點也不摻假,一九六五年秋天我上山西大學曆史係時,他已是同係四年級的學生了。

事先打過電話,張先生坐在書桌前靜靜地等著。書桌的一端,放著攤開的《侯馬盟書》,山西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出的增訂本。

我也拿出了我帶來的《侯馬盟書》,文物出版社一九七六年出的初版本。這本書是一位叫謝泳的朋友,在太原南宮舊書市場上買下送我的。此前他曾買到一本,我告訴他,若再遇到務必買下,不久果然就遇到了。時間在兩年前。當時我曾送到張先生這兒題簽,張先生用毛筆抄了他那首著名的《有感》詩:

凋謝韶華歲月除,皇天生我欲何如?

慘經十年餘幸在,待罪侯馬讀盟書。

今天的訪談,就由此詩談起。我說,此詩與你《長甘詩存》上的句子有些不同,前兩句完全相同,第三句《長甘詩存》是“慘經十年浩劫後”,此處是“十年浩劫餘幸在”,第四句《長甘詩存》是“待罪侯馬繹盟書”,此處是“待罪侯馬讀盟書”,此中有什麼講究,請說說。

張:《長甘詩存》是前些年寫的,給你寫的是近來修改的。“慘經十年浩劫後”,純粹是敘事,改為“十年浩劫餘幸在”,就有感情的成分在裏麵了。第四句裏,“繹盟書”說的是事功,“讀盟書”則有一份閑適,整個詩的怨懟之氣少了,飄逸之氣多了,格調就稍稍高了些。

韓:細細品味,還真是這麼回事。

張:這話也隻能與有心人道。

韓:記得你有一方閑章,常用的,印文是“皇天生我意何如”,我記得關漢卿的什麼雜劇裏有這話,查了一下,是《關大王單刀赴會》,不在現在整理的本子裏,在明抄本的第一折,是魯肅上場後的定場詩:

三尺龍泉萬卷書,皇天生我意何如?

山東宰相山西將,彼丈夫兮我丈夫。

後兩句隻能說是鄙陋,前兩句真個是豪氣衝天。想來你的“欲何如”是從這兒的“意何如”來的。張先生沒有遇到侯馬盟書時,可以這樣說,遇到侯馬盟書之後,就不能這樣說了,該說是:皇天生我欲何如,且去侯馬繹盟書。此乃皇天有意安排,讓你了卻此生一大心願。

張:你要這麼看,我也無話可說,這都是曆史的機遇啊。說到這個機遇,不能忘了一個人,就是國家文物局的局長王冶秋先生,他那時候不是這個職務,也相當於這個職務,後來就明確是這個職務了。以前談發現盟書時說過他,我記得當年剪下報紙,沒找見,不久前找見了。你看看報上這張照片。

我接過來。是一張一九七三年某日的《山西日報》,上麵有一張照片,周恩來總理與法國總統蓬皮杜在雲岡石窟前的合影,旁邊還有兩個人,一個顯然是翻譯,另一個看裝束像是陪同的領導幹部。張先生指著此人說,他就是王冶秋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