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辟,精辟!我連連讚歎。同時也知道,大任論學,多是這樣斬釘截鐵,不容辯駁,是優長也是毛病。若能允執其中,當是另一境界,隻是那樣一來,也就不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大任先生了。
大任的興致更高了,朗聲言道:張先生做學問的獨到之處,是立字當頭,以立為主。以往學術研究倡導“破字當頭,立在其中”,想法是好的,想提倡創新,但運用稍有不當,常是破之有餘,立而不穩,甚至隻破不立,適得其反。張先生的研究則反是,立字當頭,以立為主。隻有致力於立,為立而破,才是治學的正途。因此上,張先生平日做研究,決不糾纏與不同觀點的枝節紛爭,而是專注於自己的探討與印證。證據確鑿,邏輯嚴密,結論自然可以取信於人,謬誤與不妥的觀點也就必然相形見絀,不攻自破。可惜這些年來,這種大得乾嘉樸學精髓的學風,越來越後繼乏人了,奈何,奈何!
不光是精辟,簡直是警醒。我真誠地說。不料大任先生說,韓石山,你算了吧,自己不細細琢磨,認真考辨,總想讓我多說些,好吃現成飯。將來書出版了,給不給我分點稿費?還有幾點,我的文章裏寫得明明白白,你自個看吧。
一定,一定。我也覺得,讓老學長這樣掰碎了給我解說,有些對人不起。見我如此恭敬,大任似乎於心不忍,又訓誡道:韓石山,你將來寫張先生時,萬不可一味地褒揚,該說不足時一定要說不足。該說借鑒他人的地方,也一定要說到。誰治學,也不能閉門造車,孤芳自賞,都要吸收先賢與同行專家的有價值的成果,擇善而從。張先生對此有自知之明,他在自己的研究中就虛心采納好的見解,如“盟書”稱謂的確定取自郭沫若,對“趙尼”人名的考證認同唐蘭,對“麻夷非是”一語的理解最終首肯裘錫圭,對摹寫文字則稱讚張守中,等等。不拒細流,黃河乃成其大,不棄壤土,泰山乃成其高,張先生正是這樣完成這部心血之作的。
說到這裏,大任對張先生說:記得你整理過一本“信件集”,讓韓石山看看鬆丸道雄的信。張先生說,就在那邊桌子上放著,石山你自己看吧。
我起身,在靠東牆的條幾上翻翻,很快便找見一冊《張頷先生學術交往信件(部分)》複印本。前麵兩頁,就是日本東京大學名譽教授、著名學者鬆丸道雄寫給張先生,慶賀他八十歲壽誕的信。時間是一九九九年一月七日,信中對張先生的治學業績稱譽備至。全文毛筆豎寫,字跡流暢蒼勁:
張頷先生台鑒:
欣聞先生今次迎接“從事文物考古工作五十年暨八十華誕”之喜,衷心為您慶賀。由於一九七八年日中兩國恢複國交,中國學術界的消息漸漸流傳到我國。先生的令名立刻就以代表中國古文字學界的研究者聞名於我國,受到日本古文字學者的注目,普遍著稱於我國學術界。其研究範圍以商周青銅器銘文為主,涉及到錢幣文字、璽印、鏡銘、朱文盟書等許多方麵,可謂充分掌握了古文字資料全領域,環視斯學,幾乎無人能完成如此全麵的研究。而且先生的貢獻不限於學問,在書法篆刻等與古文字關係甚深的藝術方麵,先生精妙入神,這一點亦是現代學者所未能企及也。隔海遙賀,貴體日益康泰!東京大學名譽教授鬆丸道雄頓首。
己卯年正月初七日
見我看完了,大任說:日本的漢學家傲得很。可你看他怎麼說張先生的,環視斯學,幾乎無人能完成這樣的研究,這評價真是夠高的了。
我很驚奇,大任多少年前看過這封信,竟能記得信中最關鍵的句子。
博聞強記,如數家珍,是大任的拿手好戲,別說我了,連張先生都時常讚賞。
我當即表示:感謝大任學長今天對張先生做這樣全麵而又深中肯綮的闡述,日後一定帶一條好煙贈送。
大任說:韓石山就會賣嘴,什麼時候也不會吸上你的好煙。
我不由嘿嘿一笑。天色已晚,與大任一起離開張府。
回來的路上,我告誡自己,最近要抓緊采訪,前段時間,耽擱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