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是何方神聖?我急切地問。
張先生言道,就是先前跟你說過的,已成了天上一顆小行星名字的席澤宗先生。說罷撐持著站起,說他存有當年與席先生的通信,看看就全知道了。
取來了。說是通信,隻有席先生的回信,沒有他的去信。不過,從這幾封信中,仍能看出當年為探討盟書中的天時問題,晉京之間,信函交馳的情景。寫於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五年之間,正是張先生整理盟書時期。
探討的焦點,集中在對“十又一月甲寅朏”的解釋。在這上頭,席先生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一麵徑直說明,一麵又指示進一步探索的方法。比如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六日的第一封信中,席先生說:
關於侯馬盟書中的年代問題,您的見解似乎不能成立。據一九六六年《文物》第二期摹本,十六號坑第三號小玉片文字為:“十又一月□□乙醜。”“十又一月”是不能變的,晉用夏正,魯用周正,這也是肯定的。於是晉國的十一月,便是魯國的次年二月,與十二月聯係不上。再退一步說,晉國的閏月沒有放在年終,那就和十二月聯係上了。但是“十又一月”和“乙醜”之間的兩個字不清的地方,又怎樣能解釋成“甲寅朔”呢?在春秋期間,似乎沒有這樣紀日的方法,即先說月朔的幹支,再說當日的幹支。因此單憑這條月日的記載,來考訂其年代,恐怕很難,主要還得依靠其曆史內容了。
大概後來的信中,張先生說一個原先看不清的字,現在看清了,是“朏”字。又去信請教,席回信說:
《盟書》中的幹支問題,恐怕隻能作為問題提出,暫時不易解決。“甲寅”與“乙醜”之間模糊不清的字,若作為“朏”字考慮,似亦難成立。因為①與《尚書·畢命》中的“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朏,越三日壬申……”不相當,其間沒有“越”或其他類似的字;②《畢命》係西周初年康王時的作品,當時可能還沒有“朔”的概念,故用“朏”,而《盟書》係春秋末年的作品,當時曆法已相當準確,“告朔”成了主要的禮節,“朏”已不用。《曆代長術輯要》中周敬王廿四年(魯定公十四年)的朔閏幹支如下……
到了一九七五年六月間,張先生寫成《侯馬盟書曆朔考》,寄席先生征求意見,同年七月十日席回信,先說來信及大作收到拜讀,繼說,盟書的曆史內容,隻聽您口頭說過一點,詳情不了解。單就這篇天文考證來說,覺得有以下幾點值得討論。
首先“十又一月甲寅朏”的“朏”字,是否完全可靠?有沒有可能是“朔”字?這一點請仔細考慮一下。
其次,朏是初二或是初三,遊移的時間範圍雖僅兩天,但年代可差出十年。若甲寅為初三,則初一朔為壬子,時間為魯定公五年;與您所定的魯定公十五年,相差十年。就是甲寅朏是初二,初一朔為癸醜,也還可以是魯定公十年。所以單用這個辦法,定不了具體年代。要用,就得把各種可能年代都列出來,然後用其他辦法再把別的可能年代排除掉,才有說服力。像現在這樣寫法,別人會說您隻顧一點,不計其餘。
此外,信中還提出幾點小的糾錯。比如“三月庚辰之日也”中“庚辰”應係“申辰”之誤。這幾點小的糾錯,在後來出版的《侯馬盟書》都改正了。對此信中提出的問題,張先生看信的當時,都有批語。第一段的批語是:“鐵證如山,無可動搖。”第二段是:“好得很!”對糾錯的批語不一,有的是“好”,有的是“查一下”。
多年來,對盟書年份的考證,隻能說漸趨認同,難說定於一尊。張先生盡可斬釘截鐵,一點也不妨礙他人持之以恒。在泰半靠推勘考證的古文字學界,理占三分,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再正常不過。即如張先生對盟書考證,按他自己的說法,該是“鐵證如山”了。且說那幾個關鍵字,一九六六年《文物》第二期上刊出的是“十又一月□□乙醜”,一九七五年六月寄席的《侯馬盟書曆朔考》上,就成了“十又一月甲寅朏”(與後來出版的《侯馬盟書》一致),我們總不好說經過近十年的時間,盟書石片上的文字經過一番魚龍變化更為清晰了,隻可說張先生和他的同事們的研究,更其深入也更其精細了。好在那塊珍貴的玉片,先後出版的兩種《侯馬盟書》上都有,有照片也有摹本。倘若某位高人據此考證出決然不同的結論,我一點也不奇怪,更不會據以低估張先生當初研究的價值。張先生坦然拿出席先生的來信,便是一份絕大的自信。
我說了自己的看法,張先生說:盡心力而為之,或有加焉。聽出來了,是《孟子》上的一句話。又吟了一首詩:
未濟終焉心飄渺,百事翻從闕陷好。
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
也聽清了。是清人龔自珍的一首詩。當年央視《大家》攝製組給他做節目時,末後也是吟了這首詩。
老先生有這樣的胸懷,我還有什麼多餘的話可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