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文物”製造者(2 / 3)

有這麼一片翠綠,一下子就精神了!我自作聰明地說。

你看看,細細地看。張先生站在旁邊,輕輕地說,像是在勸導一個不用功的孩子。我看了,細細地看了,不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綠布條嗎?

你看看那圖案!張先生趨前一步,指點著鏡框裏的綠布條。

啊,這回看清了。這綠布條不是單色的,上麵有小小的白點,那些白點,每三個成一組,上下左右規則地,也是無限製地排列開來。三個白點,分別是三個圖形,一個是毛筆,一個是步槍,一個是帶把子的印,其寓意再明顯不過了,就是“文革”時期那兩句叫人聽厭了的話:“筆杆子,槍杆子,奪取政權靠這兩杆子,鞏固政權也靠這兩杆子”;“無產階級專政就是要牢牢地掌握印把子”。真是邪門了,誰會有這樣的設計創意。再看那個詩箋,是這樣寫的:

阜東友好足清才,辛苦逶迤不得誌,

飄搖風雨十年劫,落難同在牛棚裏。

低眉強顏著輕裝,芳草萋萋綠衫子,

上有花紋出新奇,生麵別開誰設計?

印把筆杆與槍杆,一代興亡圖讖事。

於茲國運轉為安,烽火文革今已矣。

天生餘性好搜求,鉤沉探微發深義。

黃花明日皆文物,多見杜衡雜芳芷。

惠然肯贈翡翠,何以報之數行字。

詩題為《向友人乞得片羽》。

張先生說,那是一九七二年,還正亂著,他與一位姓足名叫清才的朋友在一起開會,他坐在清才同誌後麵,忽然注意到他新穿的一件衫子上,竟全是細小的槍杆子、筆杆子和印把子。當時覺得非常奇特,但也沒有動收藏的念頭。過了一年,出了牛棚,又想起這件事,想收藏他的花布衫,說衫子已破爛不堪,問可有成塊的布料,說這要回去問問他妻子。第二天來單位,果然拿來一塊下腳料,好在還新,正好可以剪出這麼一個長方形的條兒。看著感慨萬端,即興吟了這首詩。沒事了,將詩抄出,配上布條,裱好裝了框子。

真會製造文物啊!我說。

我是搞文物的,一見了什麼可能成為文物,總要想方設法保存下來。你看,還有個好東西!說著指指旁邊一個小幾上的錦緞盒子,上麵有題箋。我沒顧上看,打開了盒子,隻見兩個白搪瓷盤子,靜靜地躺在皺起的黃綾子上。這東西,我可不生疏,早些年說不定我家裏都用過。

你看那字!張先生說。

盤子上有圖案,紅色的,寬寬的邊沿上,每個都是一行字繞成圈兒,一個上麵是“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一個上麵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真是個有心人,我心裏暗暗讚歎。問是怎麼弄下的,說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在一個朋友家裏見了討來的。

沒有這樣的實物,多少年後,誰要是說當年我們的前輩就是用這樣的盤子吃飯的,後人保不準會說是誣蔑呢。它記錄的不僅是荒唐,而且是恐怖。轉過身來,又看到西牆上那幅畫軸,就是先前曾看過的,裝裱有王世英贈送的日月硯拓片的畫軸。在我看來,硯台固然是文物,這幅畫軸也是文物。有硯台的拓片,王世英的手跡,張先生的題詩,自自然然地組合在一起。

見我關注這幅畫軸,張先生神色黯淡地說:畫軸還在,硯台卻不見了。

怎麼?我驚訝地問,叫誰偷走了?

張先生隨手掩上房門,指指畫軸下麵的茶幾,說原先在這兒放著,不見了。後來一查,發現旋栻不見了,長平箭頭也不見了。

我說,記得你有一盒子長平箭頭呀?

張先生說,那些是普通箭頭,這個是放在一個單獨盒子裏,上麵還寫著李賀的《長平箭頭歌》。那個箭頭,三棱帶血槽,最是珍貴。還有我臨摹的侯馬盟書的石片,也不見了。唉,這些東西,該散的時候,總是要散的。說罷,默默地念叨著什麼,我以為他在發感慨呢,仔細聽去,竟是在默誦李賀的《箭頭歌》開頭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