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1 / 1)

黃賓虹這一時期著述甚多,有《漸江大師事跡佚聞》《石谿事跡彙編》《垢道人佚事》《賓虹論畫》《畫史年表》等。大道至簡。中國文化之傳統,非儒即道,非道即禪,也或者儒道佛三家並行不悖。筆者曾在山西懸空寺見過一狹窄的“三教屋”,老子和佛祖、孔子同居一室接受祭祀,像是一個教室裏坐的三位同學。魯迅說過,中國文化根柢全在道教。黃賓虹山水畫的精神實質可謂“根柢全在道”矣。黃賓虹甚至有一篇談書法的文章,冠以道家名曰《太極圖筆法演示》。黃賓虹提出太極筆法,一勾一勒,強調線條的形態須一仰一俯,進而產生一個氣場,筆筆呼應,相互關照,有它才有它,有它才有它。太極筆法其實也是中國人看待事物的一種認知方法,黃賓虹引入到繪畫中,並且通過具體的技術層麵展示出來。他認為:“老子言‘道法自然’;莊生謂:‘質進乎道’。學畫者不可不讀老、莊之書,論畫者不可不見古今名畫。”

想起黃公望,這位山水畫影響深遠,成為自明清以來文人畫家的典範而被竭力仿效,且被譽之為“家家一峰,人人大癡”的“元四家”之首,因世事所累,遂皈依了道、釋、儒三教合一信奉“忍恥含垢,苦己利人”的全真教;還有另一位“元四家”之一的王蒙,他心目中所崇仰的理想人物,就是晉代道家人物葛洪,反映其避世隱居思想最具代表性的畫作《葛稚川移居圖》,表現的就是道家虛靜淡泊的精神境界。黃賓虹在《古畫微》裏寫過:“宋之畫家,俱於實處取氣,惟米元章於虛中取氣。虛中之實,節節有呼吸、有照應。”又說:“作畫如下棋,需善於做活眼,活眼多棋即取勝。所謂活眼,即畫中之虛也。”還說:“看畫,不但要看畫之實處,還要看畫之空白處。”中國佛教禪宗史書《五燈會元》記載唐代青原惟信禪師說:“老僧三十年前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依然是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黃賓虹眼中的黑白二色,表達的卻是一陰一陽,一虛一實,一動一靜,相生相發,相反相成,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深刻表現。采訪畫家張桐瑀,問:“黃賓虹的積墨畫法,反複的積墨,會不會變成不斷重複的過程?”張桐瑀說:“因為中國繪畫是以陰陽立形象,以陰陽立生命,以虛實立形象,以剛柔立品格。黃賓虹發現古人一揮而就,讓人看起來畫麵有點單一,不厚重。就是說這種後勁雖然從點畫當中也能獲取,但是大量的留白和若隱若現的虛象或者形象,使人總感覺不過癮,總感覺把握不住。黃賓虹有感於此,就加大了做畫的程序性,使得筆墨的這種施展得到了一次次的提升,一次次的體驗。這不是一種重複,而是在努力塑造,努力表現自然山川的神韻,也就是陰陽、虛實,反複積墨,就是抓自然山川內在之美。這一點可能和別的畫家不一樣。”問:“積墨,有沒有變化?據說黃賓虹十幾遍、二十幾遍,一遍一遍地畫,這樣對繪畫有什麼特點,會形成什麼樣的東西?”張桐瑀說:“他這種積墨,如果不得法,會使得畫麵焦黑一片,不入賞品。但是黃賓虹的這種積墨層層透亮,使我們感覺在畫麵當中發射出來一種如玉般的光芒。這種積墨也是按照書法的構成原則來積墨,每一塊給另外一個層次留有餘地。注重筆墨的陰陽,第一遍勾勒之後已經帶有筆墨的陰陽,如果繼續加下去,繼續積下去,隻能增加筆墨上的這種陰陽變換的墨的感受,所以他情不自禁地一遍一遍訴說,一遍一遍地表現。因為他按照書法的原則,再一個他每一筆和每一筆都錯開,不是直接在原來那個筆畫上重新描抹,有一種錯位,這種錯位疊加在一起,就有深度律動的感受。這有點像絲羅網套不準,或者柯羅版印刷套不準的感覺。在一種似是而非變幻莫測當中,通過視覺來把握確定的時候,那個東西才存在。但是具體把握,具體確認又不是,所以人的視覺參與畫麵的整合,這一點很重要。”

關於黃賓虹的畫給普通人的感受就是黑成一片的黑山黑水,這種美怎麼欣賞?張桐瑀說:“這個黑實際上是為了留出更漂亮的,或者說更加獨特的白來。就是說他這個黑是留白來決定的,而不是一味的黑,我們經常看到他有些畫中,就是好像不合理,就直接用筆圈起來,這塊白是不允許弄黑的。其他地方可以糊塗,這個地方是不允許有一點髒,或者一點淡墨進去,直接留白。那麼這種白的保留,就不會影響畫麵上的沉著和明亮。嚴格來講,他的畫越黑,一定是某個地方留出了一塊非常鮮明的白。因為,黑是針對白而言的。他的黑是要使這個畫麵的亮,而不是要畫麵的黑,本意不是讓畫麵黑下去,而是讓畫麵亮起來。“他的白,就像我們的眼睛,死人是沒有這種光澤的,活人就那麼一點亮,精氣神出來了,但眼睛的大部分還是黑的,雖然一點亮,但能標誌人的精神狀態。這是對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度總結,他把這種深刻的哲理運用到了畫麵當中。”黃賓虹越老越深刻理解黑與白的重要,他1954年自題《山水冊》:“古人作畫,用心於無筆墨處,尤難學步,知白守黑,得其玄妙,未易言語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