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1 / 3)

晚年的黃賓虹,因患白內障雙目視力急劇下降,右目幾近失明,但他仍然每天作畫。似乎他的外在視力越弱,內在視力反而越澄明、越自主,胸中意象也越強盛,越“絕似又絕不似於物象。”濃重黝黑、亂而不亂的筆墨,在一片狼藉之中,更是顯得尤為不俗。他畫上的題字也是大小懸殊,有時把兩三個字重疊寫在一起,字跡雜亂模糊,有些幾乎不可認辨,但他仍堅持借助放大鏡在紙上摸索作畫。他對客人說:“古來音樂家有耳聾不聞鑼聲音,猶調琴不輟,何況我的眼睛還有光亮,怎麼可以不動筆?”讓人想起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訴說道:“我可憐的視力使我看任何東西都全然模糊不清。我喜歡原來非常美的依然能是這樣的美。總之,我是非常的不幸。”莫奈隻得憑顏料管上的標字來區別顏色,作畫時要把眼睛湊得很近。晚年隻畫睡蓮的莫奈,風中睡蓮,雨中睡蓮,曦光中的睡蓮,夕輝中的睡蓮。我們似乎看見被一朵睡蓮遮蔽了麵部的莫奈,堅持不懈一年四季躑躅於睡蓮葉片上一滴水珠的反光中,仿佛一位癡迷於研究鍾表零件後麵隱藏的滴滴答答時間的老鍾表匠。莫奈臨終前囑咐把他的《睡蓮》贈送給國家。安放在奧朗熱利的橢圓形博物館內的《睡蓮》,被後人稱為“印象派的西斯庭教堂”。還有法國印象派畫家德加,也是患有白內障,對於一個畫家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再沉重不過的打擊了。但是,德加筆下的《芭蕾舞演員》等一係列晚年作品,反而表現出了更加色彩紛呈的一麵。早於達爾文誕生之前,就在生物學科奠基巨著《動物學哲學》裏,提出生物進化學說的法國生物學家拉馬克,對著放大鏡痛哭流涕,他的盲等同於貝多芬的聾。雙目失明後,拉馬克的著作都是由他口述、女兒記錄整理出版的。而偉大的貝多芬,聾了也不會妨礙他加冕音樂王國的冠冕。黃賓虹已經不僅僅是用筆墨在畫,而是用心在畫。畫家張桐瑀舉例說:“就像釀酒一樣,一瓶好酒雖然看不到糧食,但是可以肯定,這是用糧食釀出來的酒,不是化學勾兌的。至於你還要想找出點什麼具體的糧食,那就成本末倒置了。糧食的精華提煉出來之後,酒裏麵當然是不會再有糧食顆粒的痕跡了。”

黃賓虹還提出,對於中國畫的畫法,有些可以從烹調上去理會,寫意的山水作品好像爆蟮片,要油多、火烈、手快。黃賓虹每天畫完以後,都把畫掛起來,第二天拿下來接著再畫,一層一層地往上疊加。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做渾厚華滋,大有一股子“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氣魄。他的畫已經完全祛盡斧鑿雕琢之跡,把胸中的丘陵溝壑全都畫出來了,頗有一種京劇舞台上大鑼大鼓酣暢淋漓的陣勢。畫家許江說:“中國人講,畫胸中的丘壑。他首先要有心中的一片山。中國繪畫大家都畫心中的山水,這並非黃賓虹的特點。那黃賓虹的特點在哪裏呢?我個人覺得黃賓虹的特點在於,他心中的那個山水是混沌一片,恍兮恍兮,其中有物,恍兮恍兮,其中有像。他心中的這片山水,不是零散的,不是東一片,西一片的,不是把自己在各個地方看到的山水在心裏頭做一個勉強的湊合,不是,他始終注意心中的山水那個渾然大氣的東西。所以他始終把這個山水看到的東西,他要在心裏頭連接成一個磅礴大氣,有一點像範寬那樣波瀾雄起的山水,所以渾有一種渾博、宏大的東西。你去看黃賓虹的畫,渾然一片,黑密厚重,溫潤華滋,非常沉厚的一座山,但你仔細看,這個山裏頭有層次,有結構,有筆墨,有心胸,這樣一種博大的氣勢,渾然的氣勢,達到中國繪畫心中丘壑的一個高地。我們說他是一個了不起偉大的大師,我們說他是超越了一般的中國畫的境界,我們說他是把中國傳統山水畫推到一個高峰,一個非常重要的依據,也正因為這一點。我們這些不是畫中國畫的畫家們,也都能夠從他的繪畫裏頭讀懂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不僅僅是筆墨,不僅僅是章法,而是它的渾然大氣的東西,而是他那個不斷把心胸裏頭的感覺,不斷疊加疊加,疊加到有一天,達到一種完全黑密、厚重,達到一個沉甸甸的山水,黑雲翻沒那樣一個非常震撼人心的效果。所以我覺得,他的繪畫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心中的丘壑,他心中的這一片混沌山水,他心中的這一片‘墨團團裏黑團團,黑團團裏天地寬’這樣一個獨特的墨色世界,這是他繪畫了不起的地方,是對中國傳統山水畫的出新,達到一個曆史高度的地方。“到1953年,他眼睛看不見了。看不見了如何畫?

他必須用最濃最黑的墨來畫,而且一筆一筆之間留出白,他就靠黑和白之間強烈的對比,眼睛才能依稀看到變化。實際上是用心在畫,但是在畫麵上留出來就是黑密厚重,黑和白之間那個跳脫的東西,而且非常自由。我個人覺得,這是打開了中國山水畫的一片新天地,隻有這個時代才會有這種繪畫,也隻有像黃賓虹這樣深入研究了中國傳統繪畫。他對西方繪畫一點不陌生,而且遊遍了中國的名山大川,打開了自己的心胸,最後以九十高齡這樣一個耄耋老人的偉大心胸,來承受這個世界,做到這樣一個山水的創新,達到中國傳統山水畫的高度。”黃賓虹和杭州藝專畢業的學生張文俊在自己家裏有過一次長談。張文俊回憶說:“老人的畫桌不大,好像個書桌。臥室在一間不大的房子裏,設一張單人床,周圍都是他的畫,折疊整齊,把床圍在當中,真是名副其實的臥遊山水之中。畫桌上,水盂很小,當時我想老人用什麼洗筆呢?老人說水盂是沾著畫畫的。真是惜水如金。看不到室內有什麼珍貴擺設,想起老人的名字叫黃質,又叫樸存,真是名實相符。黃老的為人、生活樸實無華,老人的畫也是如此。黃老取出幾幅約四尺六開的冊頁,筆墨沉雄厚重。黃老說,這幾張冊頁是往年送給朋友的,後來在市麵上發現,自己花錢買回來的。黃老心平氣和地講述這段往事,並沒有不快之意,使我感到黃老的氣量,同時又感到他對自己藝術的珍惜。黃老又拿出一幅畫,在畫上掃了幾筆焦墨,使我很吃驚,這不是太不調和,破壞了這幅畫嗎?黃老說,畫是十幾年前畫的,看著太平淡,所以擦上幾筆如漆的焦墨,不是更精神嗎?真是不可思議,這就是打破常規,敢於鋌而走險。黃老說要經常拿出自己過去的畫,再審視一番,當時看不出不足,相隔幾十年,就會發現毛病了,要不斷改正自己的毛病才能發展,由此可見黃老在藝術上嚴於律己的精神。黃賓虹很少畫大畫,我有幸在他畫室裏看到了一幅五尺大畫,滿紙烏黑,簡直像一塊黑板,使我非常震驚。細看黑影照人,令人精神振奮,曆代畫家,何人有此膽量,有此魄力。這是黃老用積墨法完成的代表作,我從牆上取下來,用手搖一搖,好像鐵皮一樣發出了金屬之聲。黃老講,這幅畫本是贈給他朋友章伯鈞的,怕他欣賞不了,就自己留下了。黃老作畫,我行我素,不趨時尚,所以有此膽量,有此傑作,這也與黃老與眾不同的性格有關。後來我把這張畫的情況告訴了李可染先生,他為之震驚。”

李可染說,他每一次到杭州,都要到黃賓虹先生家裏,看他畫畫,聽他用筆。那個筆在紙上走的聲音,是可以聽出來的。一般人用筆,不會有很大響聲的,但是先生用一支禿筆沙沙作響。關於黃賓虹的畫難懂的問題,畫家龍瑞說:“我想這是沒有意思的一個問題。實際上,我們來談黃賓虹,應該有一個比較客觀的,站在當下的語境下,我們國家文化現在走向大發展大繁榮這麼一個前提下,再來對黃賓虹進一步闡釋和解讀,這個‘點’是重要的。黃賓虹應該是我們國家在近現代中是最具影響、最有學術高度的這樣一個巨匠、一個大家。“從這一點來說,中國文化精神,中國文化的一些特征,中國文化的一種形態,在黃賓虹的藝術生涯中,和他的作品中,我覺得是最具有表現力的,也是最全麵的。所以說研究黃賓虹,必須要從中國文化大的這種本體精神上來詮釋。”畫家盧輔聖說:“黃賓虹也不是完全看不清,隻是看起來比較模糊,所以他會不準的。我們看到那批畫,他那個形象就更加抽象,就是說他大量的都是點線,用那個點線組成的。而那些點線之間,在同一層關係裏麵,他就靠那個幾十年修煉出來的那種感覺在把握。然後在前一層跟後一層之間,他就對不牢了,恰恰是那種對不牢產生了非常大的趣味。我們也發現有不少畫他是兩麵畫的,兩麵畫的東西,就是說中國畫裏麵也有一種方式是用兩麵,主要是起烘托作用,但他不是這樣,我估計他是眼睛看不清楚,也許過了一個階段又把老畫翻出來,覺得不夠,又加,很多時候是這樣加,甚至很多年以後還會加。人家加多了就容易膩掉,就粘在一起,很難看。但他加得再多,從來不膩的,有的隻有一遍完成,有的是很多很多遍,有的是相隔很多年,加了很多遍,都是不膩,都是每一個筆墨的單元,每一個筆墨的點畫本身都是非常站得住腳的,與此同時,並沒有去修飾那個畫麵形象,他並沒有那種意識,所以他會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地修煉筆墨,就是說他已經把生理功能的自然化修煉成他生命的一部分,他那個生命是自然發散,到了那種程度,做出來特別好。所以在他眼睛不好的時候,恰恰全部發出來了。“山水畫越走到後來就越不寫實,而是走向寫意。寫意山水盡管有像吳昌碩那種,也有像齊白石的那種,都是寫意山水。齊白石的寫意山水是用大筆,用畫寫意花鳥畫的方式去畫山水,吳昌碩的寫意山水也是畫花鳥畫那樣,但更多的是以線條為主,點和麵比較少,鋪開的東西比較少。黃賓虹不選他們那樣,他也是寫意,他開始的時候是以工代寫的,慢慢到了最能代表他特征的那種山水,又把它還原為感覺。就是說把那種程式化那套方式更加感覺化,所以對西方所謂的印象派,抽象派感興趣。他自己也認為好的中國畫跟他們是相一致的。”黃賓虹為什麼會畫得那麼黑?一方麵是他的主觀追求,為了展現筆墨內涵,就要把筆墨形態進行強化,一點一畫去加重,加粗;另一方麵,那一階段他的白內障越來越嚴重,他看見的客觀事物,也許在他的意識裏並沒有那麼黑、那麼重,收斂了生理性的眼睛,看不清了,神韻反倒更自由了,正如莊子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