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英拿著籌來的五十兩紋銀,好不容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匆匆趕來相國寺東門大街上的長生庫,交給主持長生庫的僧人澄暉。
這澄暉是汴京有名的比丘,卻不是因為修為高深有名,而是他身為方外之人,卻娶了豔妓為妻,還自詡“快活風流,光前絕後”,以“沒頭發浪子,有房室如來”自況。本來宋法規定僧道娶妻者以通奸罪加一等懲處,然而禪宗世俗化,不僅僧道娶妻甚多,百姓也願意嫁女貪圖錢財。甚至還有風流少年踵門拜謁澄暉,表示願意置酒參會梵嫂,成為京師笑聞。
澄暉一見銀子便雙眼發亮,喝彩道:“英娘好本事,居然籌到了這麼大數目一筆錢。可是在樊樓搭上了什麼有錢的主兒?”唐曉英也不睬他,隻道:“長老,快些將麗華姊姊的借據還給我。”澄暉翻出借據,遞過來笑道:“若是英娘缺錢時,隻管來這裏借,貧僧不算利錢。”
唐曉英“呸”了一聲,收好借據出來,迎麵撞見一群人來遊相國寺,正是她昨晚在樊樓招待過的那群酒客,為首的名叫歐陽讚,是個回汴京省親的富商。她雖然隻是進出換酒,終究見過的客人多了,總覺得這些人有些古怪,明明是歐陽讚坐在上首,各人麵色卻最尊敬那坐在下首的姓韓的公子,如此刻意掩飾身份,就表明韓公子很有些來頭。
唐曉英心裏想著,眼睛不由自主地朝那韓公子望去。那韓公子立即留意到她,認出她來,微笑著點頭示意,她隻好點頭回應。
匆忙回來樊樓,阿圖正在等她,將早已準備好的食盒交給她,道:“這就去吧。”唐曉英道:“是。”提了食盒,先來到樓後巷子的一間小房子裏。龐麗華正守在女兒劉娥床前,愁容滿麵,淚眼漣漣。
唐曉英將借據取出來交給她笑道:“好了,借據拿回來啦。”龐麗華又驚又喜,問道:“英娘從哪裏借到了這麼多錢?”唐曉英道:“總之是遇到了好人,姊姊不用擔心啦,這錢不用還的。”
龐麗華道:“當真?他到底是什麼人?我要好好謝謝他。”唐曉英笑道:“人家做善事不留名,不希望你知道。好啦,這裏有十兩銀子,是我向人借的,姊姊先替我收好。我房裏床頭櫃子上還有幾吊錢,你先拿去給小娥弄點吃的,我得去當班了。”俯身往劉娥額頭輕吻了一下,這才出來小屋。徑直來到浚儀縣獄,自報是張詠的遠房表妹,來送飯食。
宋代律令,監獄罪犯夥食均須由親屬供給,無人送飯才由官府代理,且要向犯人收取相應錢財。唐曉英來探看張詠,也無人起疑,當下登記了姓名,進來牢房,第一眼見到高瓊時,便愣在了那裏。
獄卒見她神色有異,忙問道:“娘子可是認得這個人?”唐曉英遲疑問道:“他……他就是在博浪沙劫殺李員外商隊的強盜麼?”獄卒道:“就是他。原來娘子早已經知道了。”
張詠乍然見到唐曉英,也不免吃了一驚,旋即聞見樊樓酒香,以為又是李稍派她來送飯食來,忙道:“多謝娘子。”
唐曉英默默走進牢房,將酒菜往地上擺好。張詠見今日的酒瓶不是往日未開封的陶器,而是一隻精致的銅壺,酒興大增,笑道:“這個更好了。一定是李家娘子知道我戴了手栲,自己開不得泥封。”當即抓起酒壺,直接對準壺嘴飲了起來。
唐曉英忙上前奪下,埋怨道:“張郎怎麼可以這樣飲酒?”將酒斟在漆杯中,奉給張詠。
張詠一飲而盡,又將漆杯遞還給她,道:“勞煩英娘給那位高兄送一杯酒過去。”唐曉英轉頭看了一眼高瓊,隻是不動。
張詠道:“英娘是恨他殺了你們李員外的手下麼?他也隻是奉命行事,怪不得他。而今這裏人人恨他,獄卒不肯供給他飲食,英娘給他一杯酒,就等於是救他一命。”
唐曉英思索了片刻,便往漆杯中斟了一杯酒,走過去蹲下來遞給高瓊。高瓊低聲道:“多謝英娘。”接過酒杯,正要一飲而盡,卻又被唐曉英一巴掌打掉。那酒杯是產自蜀中的木製漆器,並未摔破,隻有酒潑灑在地上,滋滋作響。
張詠登時呆住,急忙運氣丹田,卻覺察不到有中毒跡象。高瓊卻是絲毫不露驚詫之色,隻歎道:“你最終還是知道了。”
唐曉英跺了跺腳,奔過去抱起銅壺,疾步奔出牢房。剛出縣廨,便見阿圖正站在那裏,料來是在等她,隻得硬著頭皮過去。
阿圖道:“事情辦妥了?那姓高的可有喝下毒酒?”唐曉英道:“他本來是要喝的,可真到了最後關頭,我又忍不住……他……他是……”阿圖臉色大變,冷冷道:“我本來敬佩英娘仗義,可你不守信用在先,別怪我心狠。”
唐曉英道:“我甘願受罰,隻求圖哥兒不要傷害麗華母女……”話音未落,阿圖一揮手,一旁馬車中躍出一名男子來,自背後捉住她手臂,將她半抱半拖上車中。車夫揚鞭策馬,迅速飛馳而去。
幾名獄卒緊追出縣廨來。有人道:“這不是圖哥兒麼?你可有見到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逃出來?”阿圖道:“官人是說樊樓的焌糟唐曉英麼?她適才跑出來,飛快地跳上一輛馬車,往那邊走了。”
獄卒們見馬車已經無影無蹤,隻得作罷。一老獄卒走過去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銅酒壺,嘟囔道:“好在證物還在,不然咱們哪說得清楚?”
阿圖道:“出了什麼事?”老獄卒道:“她試圖用毒酒害死獄中重犯。”忽然意識到什麼,狐疑問道,“圖哥兒在這裏做什麼?”阿圖道:“我家員外命小的來問何時能領回那三名商隊護衛的屍首。呀,小的想起來了,其中的一名護衛就是唐曉英的情郎。”
一名年輕獄卒恍然大悟,道:“這就難怪唐曉英拿毒酒給那姓高的小子喝了,原來是要為情郎報仇。”阿圖歎道:“如此說來,曉英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
年輕獄卒道:“可不是嗎?不瞞圖哥兒說,我們還巴不得她得手呢,那契丹刺客得罪了我們典獄,典獄正讓我們想方設法整死他。唉,偏偏正要喝下酒時又被唐曉英打潑了,女人就是心軟。”
老獄卒斥道:“幸好她心軟了,不然開封府得重犯死在浚儀縣獄中,咱們能脫得了幹係麼?你趕緊走吧,縣令和縣尉都不在,還不快去開封府稟告,畫出圖形告示緝拿唐曉英。”
那年輕獄卒便飛奔趕去開封府報信,老獄卒與餘人攜著酒壺回來獄中,趕來檢視唐曉英帶進來得其餘酒菜是否有毒。
張詠道:“我都已經吃過一輪了,沒毒。”又問道:“酒壺的手柄上是不是有個機關?往上推倒出的是好酒,往下就該是毒酒。”老獄卒摸索著折騰了一番,驚叫道:“呀,還真是有個機關。”
張詠道:“這大概就是傳說的雙龍轉心壺。高瓊,原來英娘是為你殺你而來。幸好她不想濫殺無辜,事先準備了一個雙層壺,而且沒有先將機關扳在毒酒上,不然你沒死,我可就先陪死了。”高瓊隻微閉著雙眼,不予理睬。
獄卒們忙著把玩那神奇雙龍轉心壺,議論唐曉英冒險為情郎一事,有感歎的,有佩服的,也有不屑的。
過了辰時,有吏卒持監牌來提張詠過堂。張詠料到是向敏中等人又找到新線索,到堂前一看,卻隻有寇準一人,不禁一愣,問道:“向兄他們人呢?”
寇準道:“他們昨日去了小牛市集尋找線索,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適才姚推官派人來找我,說是仵作宋老公又在屍首上發現了新的疑點。”
姚恕因為忌憚向敏中身懷皇帝心愛玉斧的緣故,對張詠也客氣了起來,道:“宋科,你將事情經過向張公子一一道來。”仵作宋科道:“是。王相公家屬派人來索回屍首,小人便想在屍首發還家屬前最後再驗一次,結果發現了異樣之處。”
張詠道:“是還有第三處傷口麼?”宋科搖搖頭,道:“但靠嘴說不清楚,請官人和各位郎君移步斂屍房。”
眾人便再往斂屍房而來,房裏屍臭極重,差役不得不先在房內燃了些蒼術以遮蓋住氣味。隻有宋科不似一幹人爭相用手捂住口鼻,昂然進來,將王彥升的屍首翻轉過來,道:“異樣就在這兩處劍傷上。”旁人瞧著那兩處劍傷均是入肉半分,創口處發黑,有明顯的中毒跡象。
張詠道:“這有何異樣,我可看不出來。”宋科道:“凡人中毒,先入四肢,所以中毒死者手、腳的顏色往往要比麵色、身體深很多。”寇準道:“不錯,我聽向大哥提過,中毒死者一般是麵色、身體發青,嘴唇發紫,手指、腳趾呈現出黯青色。”
宋科道:“郎君說的極是。王相公因為是吃飽後中毒,所以隻有嘴唇,四肢呈現出中毒異色。他是後背和手臂中劍受傷,如果當時張詠寶劍上有毒的話,那麼烏毒應當同時從這兩處創口隨血液進入他的身體。他手臂本身已經染毒,毒藥又隨氣血首先流向四肢,所以他手臂劍傷的創口毒性更重,創口顏色也應該比背上傷口深許多。可是各位官人請對照這兩處翻卷皮肉的顏色,手臂創口的黑毒反而比背傷要淺。”
眾人仔細一看,兩處創口的黑色果然有深淺之別,可還是不明白宋科言下之意。隻有寇準恍然大悟,道:“我明白宋老公的意思了!他是說,王彥升相公雖然有兩處創口,但隻有背上創口染了烏毒,那裏是唯一的入毒處,手臂創口呈現出的毒性是自背上傳過來的。”
宋科道:“確實如寇郎所言。隻有如此推測,才能合理解釋王相公兩處傷口顯示的毒性顏色的異常。”
張詠道:“我是一招傷了他後背和臂膀,幾乎同時發生,怎麼可能一劍有毒一劍無毒?如此不就能證明我劍上沒毒了麼?”寇準道:“不錯,一定是王彥升相公受傷後,是有人暗中將毒藥抹在了他後背的創口上。”
眾人便一齊望著姚恕,等他示下。姚恕不得不放開捂住口鼻的手,咳嗽了聲,道:“嗯,既是如此,張詠無罪開釋。宋老公驗屍有功,賞錢一貫。”
張詠料不到這官氣十足的推官這次竟如此爽快,大喜過望,連聲道:“多謝,多謝。”
立即有差役取來鑰匙,開了他手足枷鎖。張詠輕輕撫摸被禁錮幾日的手腕,當真有說不清的快樂。
出來斂屍房時,迎麵遇到了向敏中、潘閬。潘閬遠遠叫道:“大喜!張詠,你洗清嫌疑了!”近前才發現張詠手足枷鎖已去,不禁一愣,問道:“你已經脫罪了麼?”張詠道:“是啊,多虧了宋老公。你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
向敏中忙道:“這不怪潘閬,我們本不知道宋老公找到證據助你脫罪,我們在小牛市集也找到了證據證明你不是凶手。”
張詠大喜,問道:“是什麼證據?”向敏中道:“真正的凶手。”回身招了招手,便有一老一少牽著一名雙手反剪的漢子過來。
向敏中道:“這位蔣老公是小牛市集的裏長,年輕的是他的兒子小蔣,這被縛的漢子就是殺死王彥升相公的真凶。姚推官,請你升堂問案吧。”姚恕忙道:“是,是。”
一幹人重新來到大堂中,將那漢子推到堂中跪下,細細審問。那漢子倒是爽快,不等用刑,便主動招承了殺人動機和經過。眾人聽聞他來曆,無不暗暗心驚。
原那漢子姓聶名保,是後周禁軍將領聶平之子。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時,聶平正負責守衛封丘門。趙匡胤前鋒王彥升回師汴京時,先到陳橋門,為守將郭建所拒。王彥升遂改到封丘門,許以高官厚祿,誘得聶平打開城門,於是趙軍兵不血刃占領京師。然而當趙匡胤稱帝後,反而下令提拔郭建、處死聶平。聶保當時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逃脫後淪為流浪兒,一直在江湖上漂泊。不過他從未放棄為父複仇之心,可別說刺殺當今皇帝絕無可能,就連外貶邊關的王彥升也是手握重兵,他根本無法接近。如此多年過去,聶保本以為再也無望報仇的時候,又意外得知王彥升新近被召回京師,他便一路尾隨。正好王彥升跟張詠在小牛市集比劍受傷倒地,他從人群中擠出來,假意扶了王彥升一下,趁機將早已準備好的烏頭抹在他背上劍傷處。他大仇得報,又有人做了替罪羊,十分愜意,一直滯留在小牛酒樓飲酒。哪知道昨日向敏中和潘閬來到小牛市集,挨個詢問當日見過王彥升的人,想從目擊者的口中尋到線索。酒樓的酒保回憶起王彥升摔地後有人上前扶了他一把,那人並不是王彥升的親隨、護衛。向敏中覺得是條極重要的線索,便請酒保努力記憶那人相貌。聶保正在一旁,不免心虛,幹脆站起來承認了自己就是凶手。酒保也記起來當日曾在看比劍的人群中見過他。向敏中於是請來蔣裏長來作證,將聶保縛了,押來京師。
一場大案遂告水落石出。因被害人是朝廷命官,姚恕便斷然定了死罪,命聶保在供狀上畫押按了手模,取來二十五斤的盤枷釘了手頸,押入獄中囚禁。隻將磔刑處死的文書上報,等候批複。
張詠換上自己的衣裳,領回寶劍等私人物品,歡天喜地地出來浚儀縣廨,做東邀請諸人去樊樓飲酒慶賀。
寇準心中仍有一個大謎團,心道:“眼下既有物證證明張大哥無辜,又捉住了真凶,可謂是完美的收場。可昨日在縣廨前自稱傳遞消息能救張大哥的漢子又是誰?他的言行舉止,絕非隻是一個中間報信人那麼簡單。”轉頭見向敏中也是心事重重,忙問道,“向大哥捉住真凶,為何仍是眉頭緊鎖?”
向敏中道:“嗯,我隻是覺得我們之前費盡心機,始終無法證明張詠無罪。可當我和潘閬到了小牛市集時,忽然間柳暗花明,凶手自己蹦了出來,解決得實在太過容易,難免覺得有些奇怪。”寇準道:“原來是為這個,這應該算是水到渠成吧。即使向大哥昨日不去小牛市集,仵作宋老公今日也發現了屍首的異樣,推測出凶手是通過王彥升相公背後傷口下毒,如果不是他身邊的人,就是當時在小牛市集圍觀的人,疑點一樣會重新回到那裏。”
向敏中道:“這話是不錯,我疑心的不是這個。那聶保銳意複仇,已非一日,他恰到好處地把握機會,將烏毒塗上王彥升相公傷口後,焉能不一路跟隨,親眼看見仇人死去?王彥升是朝廷命官,中毒而死必然引來官府追查,作為常人,殺人後要麼立即遠走高飛,避走他鄉,要麼會跟來開封,暗中打聽官府查案的動向。可聶保居然一直滯留在小牛市集,不是很不合常理麼?好像正在等待我們去那裏捉他一般。”
寇準道:“既是如此,向大哥為何當堂提出這些疑問?”向敏中搖搖頭,道:“這僅僅是我個人主觀上的疑問。聶保既有殺人動機,又從他身上搜到烏毒,他供出的下毒手段也完全與屍首物證相符,可謂鐵證如山。或許他本人正是有意留在小牛市集,好讓官府捉住他。”
寇準問道:“這是為何緣故?”向敏中道:“聶保隻以複仇為念,心中還有一個大仇人未除,既然永無機會殺死他,那麼見他一麵也是好的。”寇準道:“是官家麼?啊,我明白了,聶保是故意讓你捉住,他知道王彥升是開國功臣,案情上報後必然引起官家注意,也許會親自來過問。”驀然又想起昨日那個聲稱要“一命換一命”的奇怪漢子來。
他二人牽著馬慢吞吞地落在後頭,張詠忍不住回頭催道:“喂,你們兩個快些,不想喝樊樓的酒麼?”
四人遂一道來到樊樓,隨意到中樓散席坐下。寇準想起唐曉英昨日登門借錢之事,便說了出來。
潘閬道:“這個女子很有趣,我當時隻是開玩笑的酒話,想不出她是個熱心人,要珠子也不是為了她自己。既如此,我便將寶珠送給她吧。”正要叫人去找唐曉英來。張詠忙道:“不必了,她人肯定不在這裏。”當即說了今日早晨唐曉英送酒菜來獄中、預備用毒酒毒死那契丹刺客高瓊之事。
眾人聞言無不驚詫。潘閬更是歎道:“唐曉英是為了被契丹刺客殺死的情郎複仇麼?當真可敬可佩。”忙招手叫來正掛著果子兜售的小廝,問道,“你可認得唐曉英?”那小廝正是樊樓的熟臉呆子,道:“當然認得,她是樊樓的焌糟。適才開封府還來了不少官差尋她,英娘犯什麼事了麼?”
既有官差尋她,那麼唐曉英當還沒有被捕,張詠忙問她住址。呆子道:“英娘和說書的麗娘一道住在樓後小窄巷裏。”
張詠便要立即起身去尋。向敏中忙道:“張兄為何如此關心這個焌糟?”張詠道:“我跟那高瓊一直關在一起,覺得唐曉英之事不是那麼簡單。我猜她本來是要來毒殺高瓊的,可她不知道刺客竟然是她認識的人,所以第一眼就愣住了,到最後關頭更是不忍心下手。”
潘閬道:“張兄說唐曉英認得那契丹刺客?”張詠點點頭,道:“那高瓊一聞酒氣就能知道是樊樓的老酒,可見他經常來樊樓飲酒,說不定正是因此結識了唐曉英。”
寇準道:“可高瓊是一路跟蹤北漢使者來中原的契丹刺客啊。”潘閬沉聲道:“你還不明白麼?高瓊可不一定是契丹刺客。”
寇準聞言呆住,隻愣愣盯著潘閬,忽見他舉手朝廊外指了指,轉頭望去,樊樓的主人李稍正領著一大群人穿過杏子樹林,既有當日在博浪沙見過的使銀槍的少年,也有在班荊館有一麵之緣的皇長子趙德昭、邢國公宋偓,均是便服打扮,侍從如雲,往西樓而去。
張詠道:“我得去找到唐曉英,問個清楚明白。”向敏中道:“我們一起去。”
四人便一道往小窄巷而來,到巷口向人打聽到唐曉英住處,來到巷中一處低矮的房子前。正要拍門,忽然不知道從那裏竄出一名巡鋪卒,低聲道:“裏麵沒有旁人,隻有官差。幾位公子還是快些走開,免得惹禍上身。”
張詠知道對方是追捕唐曉英的伏兵,忙問道:“住在這裏的說書女龐麗華和她女兒到哪裏去了?”巡鋪卒道:“不知道。快些走開!”
張詠料想龐麗華母女多半已被開封府捕去拷問唐曉英下落,一時無法可想,隻得悻悻離開。
重新回來樊樓時,樓前已經貼出了緝捕唐曉英的圖形告示。張詠歎道:“英娘一個弱女子,也不知道能躲去那裏。”向敏中道:“聽說汴京城中有個神秘的鬼樊樓,專門窩藏罪犯,隻要你出得起錢,就算犯了彌天大罪,它也能保你平安無事。”
這是寇準第二次聽到“鬼樊樓”的名字,忙道:“之前唐曉英也曾跟我提過鬼樊樓,說是相國寺的長老威脅說書女龐麗華,她若不能按時還上長生庫的債的話,就要以身抵債,被賣去鬼樊樓做娼妓。”
張詠道:“英娘正四處籌錢為麗娘還債,肯定是去不起鬼樊樓。不如等我吃飽,再去獄中問問高瓊,或許能套出些消息。”
當下叫了滿桌酒菜,吃得肚皮滾圓,正叫過焌糟結帳時。那焌糟道:“雪梅娘子已經為郎君結過了。”張詠一愣,問道:“是李雪梅麼?我怎麼沒有見到她?”焌糟笑道:“郎君眼中隻有美酒,當然看不到雪梅娘子。娘子有話,請張郎明晚來再來樊樓一趟。”
張詠奇道:“她找我有事麼?為何不現在出來相見,說個明白?”潘閬一扯他衣袖,低聲道:“你是傻子麼?那位李家千金多半看上你啦。”張詠一愣,道:“什麼?”見焌糟正微笑看著自己,隻得應道,“是,雪梅娘子既有吩咐,張某當如約而來。”
出來天色已然發黑,向敏中心中惦記著老父親,便先拱手告辭。張詠請潘閬和寇準先回去,自己一個人往浚儀縣廨而來。正遇見李稍的心腹小廝阿圖指揮人運著三方棺木,問道:“圖哥兒是去縣廨接回商隊死者的屍首麼?”阿圖道:“正是。小的還沒有恭喜張郎洗清冤情呢,郎君這是要去哪裏?”張詠道:“跟你去同一個地方,我可得先走了。”
匆匆越過阿圖,來到浚儀縣廨,所幸縣獄還沒有落鎖封門。卻聽見裏麵有人高聲怒罵道:“快些殺了老子!不然終有一日,老子要叫你們好看!”似是那聶保的聲音。
掌管監獄的典獄宋行正好出來,見到張詠,奇道:“你又來做什麼?還沒有蹲夠大獄麼?”張詠道:“我有要緊事要問高瓊。我知道那些獄卒虐待高瓊是受宋典獄指使,不過我也沒有對旁人說過此事,因為典獄事出有因,恨的也不是高瓊本人,而是契丹。”
宋行道:“噢,你是怎麼知道的?”張詠道:“你姓宋,又一心要整死那契丹刺客,不難猜到仵作宋老公是你父親。”宋行道:“不錯,你也看到家父臉上的刺字了,我恨死這些契丹人。”
張詠道:“可如果高瓊不是契丹派來的刺客呢?”宋行道:“什麼?他不是契丹派來的,又能是誰派來的?”張詠道:“這正是我現在要進去問清楚的,麻煩典獄行個方便。”
宋行微一沉吟,道:“那好,快些走!”命張詠交出將隨身寶劍給門邊獄卒,匆忙領著他進來大獄。
卻見那被定了死罪的聶保跪在獄廳正中央,雙手反縛在木樁上。一名獄卒自後麵抓住他頭發,迫他仰麵朝上。兩名文筆匠正手持尖鑿,分別往他臉頰上刺字,血流滿麵,劌目怵心。額頭已然鑿好“免斬”兩個大字的創口,肉中揉搓了永不褪色的墨汁,傷口經火燒炙,雖不再流血,卻在燈燭的映照下閃現出詭異的黑色,煞是紮眼。
張詠道:“聶保不是已經定了死罪麼?為何還要用刺字來折辱他?”宋行道:“官家適才派人頒下聖旨,赦免聶保死罪,不過要杖脊二十,黥麵後入軍籍,充軍為禁軍兵卒,專門負責守衛城門。”
張詠大奇,心道:“官家如此判處,到底是特別的恩赦,還是更重的懲罰?”愈發覺得天威難測。
聶保努力扭動著身子,顯是視臉上刺字為奇恥大辱,卻始終避不開文筆匠不斷戳下來的無情針刺。
進來牢房時,又是另外一幅令人膽戰心驚的畫麵——高瓊躺在地上,喘著粗氣,胸口上壓著一個大土囊,正大力掙紮,卻被四名獄卒分別抓住了手腳,絲毫不能反抗。
宋行喝道:“放了他。”
獄卒不知道上司如何又改變了主意,慌忙上前搬開土囊。高瓊猛呼吸了幾口氣,劇烈地咳嗽起來。張詠忙上前扶起他,讓他靠牆坐下,使了個眼色,宋行會意,便領著獄卒退了出去。
過了好大一會兒,高瓊才調勻氣息,低聲道:“多謝。”張詠道:“你不必謝我,是我認出了你肩頭的刺青,指證你為契丹刺客,才害得你多吃了這麼多苦,適才還險些送命,這都是我的錯。”
高瓊不解地道:“此話怎講?”張詠道:“宋典獄恨的是契丹國人,你並不是契丹派來的刺客,全怪我錯認。”高瓊哼了一聲,推開他雙手,道:“你走吧,我跟你再無話可說。”
張詠道:“我知道你不會吐露半點跟你身份有關的口風。不過我今晚來找你,不是為了查驗你的真實身份,而是為了唐曉英。”
高瓊道:“她怎麼了?”張詠道:“你果然認得她。”高瓊道:“不認得。”張詠道:“那麼你如何知道她的名字?今日早晨她來獄中殺你時,我可隻叫了她英娘。”
高瓊難以否認,隻得低聲問道:“她有沒有被捕?”張詠道:“暫時還沒有。”高瓊懇求道:“求你不要牽連她進來。”張詠道:“她不是要殺你麼?為何你反過來還要維護她?”
高瓊道:“我……”一時難以說清。他跟張詠一起被關幾日,深知對方俠義熱腸,吃軟不吃硬,爬起來跪下道:“張兄,我求你,求你救救唐曉英,她眼下命在旦夕。”
張詠大感意外,道:“起來。你和唐曉英到底是什麼關係?快些起來。”高瓊道:“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張詠上前拉他,居然拉也拉不動,隻得應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總得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瓊這才重新坐好,道:“我隻能告訴你我能說的事。我確實認識唐曉英,獄卒說她來害我為了在博浪沙被殺的情郎複仇,決計不是這樣,她一直跟說書女龐麗華住在一起,並沒有什麼情郎。一定是有人逼迫她來毒死刺客滅口,隻不過那些人料不到她竟會認識我。”
張詠道:“那麼你當時對唐曉英說:‘你最終還是知道了。’是什麼意思?”高瓊道:“我原以為英娘是為了別的事,是她自己要來殺我,後來她跑掉,又聽到獄卒議論她為情郎之類的話,我才逐漸回過神來。”
張詠道:“到底什麼人要殺你滅口?你必須得告訴我,這樣我才能救英娘。”高瓊道:“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我猜應該是我的同伴。”張詠道:“你同伴?”
高瓊點點頭,雖努力裝出若無其事,還是些微顯示出一絲黯然情緒來。他經受了種種酷刑和非人折磨,到了實在不能忍受的地步,不惜在公堂上撞柱自殺,就是生怕自己失口吐露出同伴的下落。而那些逃脫在外的同伴卻並不放心他,千方百計地要除掉他滅口,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換作誰,心裏也不好受。
張詠不便再多說什麼,道:“眼下英娘被官府通緝,她家裏也有官差埋伏,她自然已經躲了起來。你可知道到哪裏能找到她?”高瓊道:“不,她沒有躲起來。既然是有人要她殺我,無論事成與不成,那些人都會殺她滅口,她一定是被……”
話音未落,忽聽得外麵有人高叫道:“失火了!失火了!縣廨東北的廂房失火了!”
張詠道:“東北的廂房,那不就是斂屍房所在之處麼?”轉頭見高瓊正饒有深意地望著自己,驀然意識到什麼,急忙衝出牢房,叫道:“宋典獄,你快些帶人去救火,有人要燒掉屍體,毀滅證據。”卻是不見宋行人影。
正值長假,縣廨中隻有極少數值班的差役,人數最多之處就數大獄了。獄卒群龍無首,獄中又押有重犯,不敢輕易出去,隻慌作一團。張詠喊了兩聲,無人理睬,隻得自己衝出來。
卻見開封首富李稍的心腹小廝阿圖正站在縣廨門前,一邊高呼救火,一邊指揮運送的棺木腳夫進去撲火。
在唐代,路人望火不救是犯罪行為,要處以嚴刑。宋代卻完全不一樣,救火由專業軍士擔任,責任不在百姓。開封的城市建設也相當完善,坊巷每三百步就有軍巡鋪屋一所,裏麵駐鋪兵五人,負責巡警。主要街道街角處砌有高高的望火樓,樓上日夜有人守望。望火樓下的官屋中屯駐著百餘名禁軍,備有大小桶、酒子、麻搭、斧鋸、梯子、火叉、大索、鐵貓兒之類的救火設施。一旦有火起,負責內城巡檢的侍衛司馬軍騎快馬奔走相告失火位置,救火軍士便會聞風而至。
張詠才剛剛來到斂屍房前,救火的禁軍便已經趕到。張詠忙道:“請將軍下令先救裏麵的屍首出來。”
那都軍頭哪裏理會,粗魯地將他推到一旁,指揮軍士就近汲水救火。所幸浚儀縣廨中就有兩口井,火勢不大,很快就撲滅了。斂屍房燒塌了半邊,已經損毀不能再用。果如張詠所料,三具強盜的屍首是起火點,已然燒成焦炭。倒是阿圖指揮及時,早已經將己方的三具屍首搶了出來。
張詠見阿圖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心念一動,上前問道:“這三人中哪位是唐曉英的情郎?”阿圖道:“什麼?”
張詠道:“圖哥兒不是說唐曉英是為死去的情郎複仇才去獄中毒殺高瓊的麼?”阿圖道:“噢,這個就是。”
張詠見那人四十來歲,留著山羊胡子,骨瘦如柴,也不動聲色,隻道:“嗯,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