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清明上河(2 / 3)

他又重新回來獄中。獄卒們還在獄門前探頭探腦地翹望,生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東京雖然有專門滅火的禁軍,可畢竟都是靠手工用木桶汲水,像東京這樣人煙稠密的城市,稍微不慎,一堆小火就會引起大麵積的蔓延,造成一場大災難。直到聽張詠說火已經被禁軍撲滅,眾人才放下心來。

張詠徑直來到最裏間的大牢,卻不由得吃了一驚,高瓊人已經不見了,限製他走動的頸鉗不知道被什麼人打開,空蕩蕩地掛在牆壁的鐵環上晃來晃去。最令人吃驚的是,牆壁中間不知如何破了一個圓形大洞,洞口邊緣光滑齊整,似是利刃劃開,大小剛好能容一人俯身爬過。

愣了一下,張詠才反應過來高瓊已經越獄逃走了,急忙衝進牢房,從牆上的破洞中鑽了過去。卻是另外一間屋子,擺放有桌椅、床榻、文墨等物,看起來倒似一間簡陋書房。隻是房屋中央的地上塌陷了一大塊,露出一個大洞來,典獄宋行正歪倒在洞邊。

張詠忙上前扶起他,叫道:“宋典獄!宋典獄!”

宋行緩緩睜開眼睛,四下一望,“啊”了一聲,忙站起來,走到門邊,拉開房門大叫道:“來人!快來人!”

張詠道:“這是什麼地方?這地上的大洞又是怎麼回事?”

數名獄卒聞聲進來。宋行命道:“剛才有人挖地道救走了刺客高瓊,快派人出去向巡鋪卒示警,請馬軍都巡檢立即封鎖街道,搜捕逃犯。你們兩個,從這地道追出去,看看出口在什麼地方。”

那兩名獄卒見地洞中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有多深多淺,不由得麵麵相覷,都不敢動。

張詠自告奮勇地道:“我來打頭陣。”宋行道:“你哪裏能走?你一來到這裏,縣廨失火,重犯逃獄,你可脫不了幹係!”張詠大叫冤枉,道:“這純粹是巧合,我跟今晚的事一點幹係也沒有。”

宋行冷笑道:“沒有幹係?我在這邊親耳聽見你跟那刺客高瓊稱兄道弟,他還向你下跪,求你去救唐曉英,你也答應了他。”

張詠這才會意這間屋子是專門用來監視隔壁牢房的。那牢房三麵一尺見方的條石砌就,一麵是拇指粗的鐵柵欄,就連地麵也鋪了厚厚的青磚,可謂堅固無比,唯有中間一塊牆麵是薄木板做成的假牆,以方便監視者偷聽犯人談話。他之前是被刻意與高瓊關在一起,一切言談對話均被人聽去。他今日被判無罪釋放,牢房中隻剩了高瓊一人,負責監視的人相應就撤了,適才宋行卻暗中走來這裏偷聽。不想早有人預謀在今夜劫獄,挖好的地道正通往這間屋子。斂屍房起火後,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營救者趁機打穿地麵,打暈宋行,再洞穿那塊木板牆壁,用利刃斬斷鎖高瓊的鐵鏈,將他從地道救走。眼下三名刺客屍首已毀,麵貌無法辨認,生擒的刺客也被救走,再無任何足以追蹤背後主使人的實證,不得不由人佩服策劃並主持了今晚一切的人。

張詠辯解道:“適才典獄被人打暈,我若是跟高瓊一夥兒,就不會喚醒典獄,早自己悄悄從地洞中逃走了。”

浚儀縣獄出了重犯被劫走的大事,宋行勢必丟官免職,處罰重些還要刺配牢城,正想找張詠作替罪羊,將所有事推到他頭上,或許能免除刺配流放的命運。又聽他揭穿自己被劫獄者打暈一事,心中更怒,連聲道:“快些拿重銬來鎖住他,別讓他跑了。立即押他去開封府,聽候發落。”

當下不由分說鎖了張詠手腳,推入囚車站定,用枷束住脖頸,連同另一重犯聶保一道押往開封府。

開封府在浚儀街西北,與大相國寺隔禦街相對,距離浚儀縣廨並不遠。這裏原是唐代汴州州治所在地,是汴京城中第一大官署,號稱“南衙”,掌管府內十六縣、二十四鎮之賦稅、獄訟、巡警等,因地處京畿要地,權力極重。除官員之外,僅吏員就有六百人,機構龐大,每日要處理的公事如黃河之水,源源不斷,以致官印磨損得極快,每年都須更換一次。時人評論唐代官印印文精細如絲發,宋代印文則粗如暴筋,尤以開封府最粗,如此粗壯的官印,都需要一年一換,可見事務繁劇的地步。

開封府的最高長官為開封尹,號稱“判南衙”,當今開封尹正是晉王趙光義。而開封尹還不止是京師最高行政長官這麼簡單,五代舊製,儲君即位前一般都先擔任開封尹之職,晉王又是本朝唯一的親王,地位更是非同一般。每每出入府衙時,羽儀散從,粲然如畫,所以京師人常常歎道:“好一條軟繡天街。”

張詠被押上這條軟繡天街時,街道已經戒嚴,街口均有巡鋪卒把守,不可隨意出入。一隊隊馬軍軍士來回巡馳呼喊,攔下行人盤問,顯是在搜捕逃走的高瓊。

開封府除了本身的府獄外,還有兩座下屬監獄——左軍巡司獄和右軍巡司獄,不過並不在開封府內。張詠和聶保被押進來時,府獄已落鎖封門,須得次日清晨由典獄憑印揭取封條後才能打開。按理犯人該臨時監押在登記囚犯名冊及刑訊的督捕房中,不過當值吏卒瞧不大起浚儀縣的獄卒,有意刁難,非要等次日辦理。獄卒又不能就此回頭,隻能將囚車推到府衙一旁等候。

張詠身材比那囚籠高出不少,隻能弓背站在其中,脖子又被木枷束緊,動彈不得,忙叫道:“喂,既是要等到明日清晨才能入獄,何不先放我二人出來。”獄卒斥道:“吵什麼?這裏是開封府,驚擾了晉王,小心人頭落地。”

那聶保剛被黥麵,額頭有“免斬”兩個大字,臉頰上各刺一麵黑旗,麵容全毀,正滿肚子憤懣怨恨,偏偏又身材矮小,不得不踮起腳尖站著,猶自半吊在囚車中,難受之極。獄卒的話點燃了滿腔怒火,大聲嚷道:“晉王有什麼了不起?他再大,大得過皇帝麼?老子是你們皇帝欽定的守城軍士,快些放老子出來。”

張詠聞言,暗暗稱奇,心道:“他為何稱你們皇帝?倒似他不是中國人一般。是了,他是後周將領之子,不肯承認本朝皇帝。”

正有一大群人提燈擁進府門。為首一人三十餘歲,戴一副軟角襆頭,麵色黝黑,身材肥胖壯碩,大約是聽見了聶保的話,忽爾頓住腳步,轉過頭來,目光一掃,即露出一絲慍色來。

便立即有侍從搶上前來,喝問道:“適才是誰胡言亂語,驚擾了晉王?”獄卒早嚇得跪在地上,指著聶保道:“他……是他。”

侍從喝令獄卒開了頸枷和囚車,將聶保拖出來按到地上,有人舉杖上來,不由分說便朝他脊背上打下去。聶保才剛剛在浚儀縣獄中挨過二十脊杖,杖棍下來,正打在傷口上,忍不住大聲慘呼。侍從卻毫不手軟,打到二十來下時,聶保早已停止叫喊,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那三十餘歲的男子這才叫道:“停手!”問道:“這是什麼人?”獄卒顫聲道:“回稟大王,這人犯名叫聶保,是害死王彥升相公的凶手,官家著他打了金印,充入軍籍。適才縣廨失火,縣獄被劫,典獄因他是欽點重犯,怕再出意外,特派小的們押送他來開封府,交給府獄關押。”

那男子正是晉王趙光義,聞言冷笑道:“有人從京縣縣獄劫走重犯,這還是頭一次聽說。你現在回去,依次告訴你們縣令、縣丞、縣尉、典獄等,十日之內,那逃走的刺客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然浚儀縣大小官吏通通刺配沙門島。”

沙門島是大宋流放要犯的牢城,在登州府城西北六十裏海中,關押的要麼是軍事重犯,要麼是死罪赦免犯,條件極其艱苦。因島上囚犯眾多,寨主還要定期殺囚減員,凡登島者都是九死一生。

獄卒渾身發抖,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連聲應道:“是,小的遵大王命。”趙光義不再理睬,揮手道:“走。”

張詠心道:“刺客逃走,宋典獄和當值獄卒固然有責任,可罪不至刺配沙門島,又如何能牽連到浚儀縣大小官吏身上?這晉王處事不依律法,隻憑一己喜怒。”正不以為意時間,一眼瞥見趙光義身後一名從官懷中抱著個小女孩,竟是那說書女龐麗華的女兒劉娥,大感愕然,不及思索更多,忙叫道:“小娥!”

那小女孩劉娥轉過頭來,見張詠有些麵熟,便朝他招了招手。抱著劉娥的正是開封府押衙程德玄,登時認出張詠來,不由得很是吃驚,但晉王在前,他也不敢擅自開口問明究竟。

趙光義道:“程押衙認得這人犯?”程德玄道:“是,這人就是下官跟大王提過的張詠。他本該今日被無罪釋放,不知又如何被押來這裏。”

一名侍從搶過去踢了一名獄卒一腳,問道:“這人犯是怎麼回事?”那獄卒道:“適才押在縣獄中的刺客高瓊被人劫走時,這人正在當場,宋典獄說他難脫幹係,所以才下令拿了他。”

趙光義淡淡“嗯”了一聲,抬腳朝前走去。程德玄忙道:“帶張詠進來,晉王有話要問。”將劉娥交給一名侍從,吩咐抱回晉王府交給王妃照料。又一指聶保道,“這犯人口出狂言,得罪了晉王,多杖脊四十,鎖入囚籠。明日一早他還有命的話,再送去軍廂入籍。”獄卒道:“遵命。”

張詠被放出囚車,跟在趙光義身後,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來到府治東麵一處稱為“習射堂”的地方,卻是晉王專事休息之處。

趙光義徑自坐到上首,命人去掉手栲鎖鏈,笑道:“本王這兩天聽過你不少事情,我不相信你會參予劫獄。你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詠適才親眼見到晉王處事果斷狠辣,料來他絕不是一個有胸襟的人,也不容易應付,卻不知道他為何忽然換了一副和善的麵孔來對待自己,一時也想不通其中究竟,忙道:“多謝大王信任。”當即講了事情經過,自今日一早唐曉英來送酒菜,到有人挖地道通到縣獄救走高瓊,甚至連高瓊求肯自己營救唐曉英,都原原本本地說了。

趙光義聽完問道:“這麼說,你覺得高瓊不是契丹派來刺殺北漢使者的刺客?”

張詠心道:“果然是北漢使者。”雖說潘閬早就從各種蛛絲馬跡中猜出開封首富李稍的商隊這次護送的北漢使者,但此刻方能完全確認,忙道:“我隻是感覺高瓊不像是契丹派來的,他認得樊樓的焌糟,應該在開封呆過一段時間,但他肩頭的紋身並不假。這個人口風很嚴,人又倔強,我反複套問,也沒有得到更多訊息。”

趙光義道:“程押衙怎麼看高瓊被劫這件事?”程德玄小心翼翼地道:“此事甚奇。”

張詠卻是個急性子,人也任性放達慣了,根本不忌憚麵前的人是大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晉王,接口道:“何止甚奇,簡直是奇怪極了。今日早上高瓊才要被同夥假唐曉英之手滅口,晚上便被人神奇救走,不是相當蹊蹺麼?”

趙光義道:“你是說救走高瓊的人不是他的同夥?”張詠道:“當然不是,這是顯而易見的事。雖然暫時不知道那條地道外口通到哪裏,可那地道絕非一日能挖成。若不是英娘湊巧認得高瓊,高瓊今天早上就已經被毒酒毒死,又哪裏還能活到晚上等著人救呢?”忽見程德玄向自己連使眼色,這才意識到失禮,忙道,“抱歉,小民性情魯莽,請大王恕罪。”

趙光義道:“無妨。本王有個提議,若是你和你那些披肝瀝膽的朋友能助開封府查清到底是什麼人劫獄救走高瓊,本王就赦免唐曉英下毒殺人之罪,成全你對高瓊的諾言,不知道你以為如何?”

張詠心道:“這有何不可,本就是件大大的好事,興許還能連帶救浚儀縣的大小官吏。”當即不假思索地應道:“好,多謝大王信任。不過還請大王下令撤去大街上通緝唐曉英的告示,也不要發出圖形告示緝拿高瓊。”

趙光義道:“這是為何?”張詠道:“高瓊很在意唐曉英的安危,無論救他的是什麼人,他隻要能脫身,一定會去找唐曉英。我得先找到唐曉英,如今滿街貼著她的圖形告示,她隻會藏得更嚴,尋起來可就難了。”

趙光義道:“也好。程押衙,你即刻派人去辦。”程德玄道:“遵令。”

趙光義道:“你也去辦事吧。不過此事要暗中進行,不得張揚,除了你那幾個朋友外,不得再讓外人知道你奉了本王諭令查案。我再給你一張憑證,若是發現了劫獄者蹤跡,可憑它就近調動兵馬。”命人取過筆墨,往紙上畫了個花押,卻是個“石”字少去右邊一豎,交給張詠。

張詠心中還記掛一事,問道:“不知道大王預備如何處置龐麗華母女?”趙光義一愣,問道:“龐麗華是誰?”

張詠更是驚奇,道:“就是適才那小女孩劉娥的母親啊,她是個說書女,跟唐曉英要好,一起租屋居住。”趙光義道:“啊,原來是她。你放心,本王會善待她們母女。適才你不是已經見到了麼?本王帶小娥去宮中看了禦醫才回來。”

張詠不知道這高高在上的晉王如何突然關心瀕臨絕境的說書母女,不免疑忌更深,還待再問,趙光義卻已經站起來,大袖一揮,轉入後堂去了。

張詠隻得悻悻退出。到府衙院中,卻見那聶保渾身是血,正被獄卒重新枷回囚籠,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到明日。

一路被禁軍反複盤查,走走停停,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回到汴陽坊。寇準和潘閬正等他回來,問道:“如何去了這麼長時間?”張詠歎道:“能回來就不錯了。若不是遇到那小女孩劉娥,我就要在囚籠裏呆到明天早上。”當即說了事情經過。

寇準憤然道:“居然有人在京師挖地道劫囚,好大的膽子。”潘閬笑道:“張兄這番奇遇經曆,足以供說書女說一大篇故事了。”張詠道:“說書女……我真弄不明白晉王打算如何處置龐麗華母女,他親自帶劉娥去宮裏看病,卻不知道龐麗華是誰。”

潘閬道:“張兄不知道麼?晉王是有名的好色。他手下有個叫安習的,專門負責在民間采買秀美的少女,還來大名府鬧騰過一陣子。那劉娥雖然年紀還小,卻長得玲瓏剔透,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長大一定美得不得了。晉王早看出這一點,所以才預先將她收入府中,花費心血培養。”

張詠道:“果真如此的話,對她母女倒也是件好事,總比受唐曉英牽連、身陷牢獄要好。我明早該去見見龐麗華,也許她能知道唐曉英躲在哪裏。”

潘閬道:“張兄,不是我有意潑冷水,唐曉英多半已經死了。那些同夥假她之手毒害高瓊,無論成與不成,官府都會立即追查到唐曉英頭上,那些人一定會搶先殺死她滅口。”張詠道:“啊,高瓊也是這個意思。他本來要告訴是誰帶走了英娘,偏偏那時候來了一場大火。等我再回去獄中,他又被人救走了。”

寇準忽然插口道:“錢,一定是為了錢。”張詠道:“什麼錢?”寇準道:“英娘當日來找我借錢急用,我將潘大哥放在我行囊中的十兩紋銀都給了她,但我瞧她麵上焦急神情,一定還差不少。那些要殺高瓊滅口的人一定是利用了這一點,要挾英娘將毒酒帶入獄中。卻是百密一疏,料不到高瓊竟是英娘的熟客。”

張詠忙道:“對對,我聽你提起過,那些錢是用來還給相國寺長生庫的,我明日一早就去找到那家長生庫,也許能錢上追查到線索。”

寇準道:“抱歉了,我和潘大哥明日要去赴符相公的壽宴,不能陪張大哥一起去。”張詠道:“不敢耽誤二位喝壽酒,我明日會約向兄同去。有什麼事情晚上回來再說。”又想起一事來,問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上次在浚儀大堂,那推官姚恕說晉王自創‘獨飛天鵝’、海底取珠’、對麵千裏’三勢,你和小潘卻提到海東青,到底是什麼意思?”

寇準笑道:“張大哥原來還好奇這個。”當即詳加解釋。

原來遼國雖與大宋不通往來,但卻一直支持民間貿易,通過輸出羊、馬、駱駝、北珠等物,來換取宋朝的香料、茶葉、藥品、繒布、漆器、瓷器、秔稻和各種圖書等。其中,北珠最為宋人看重,價格極其昂貴,交換的價值也就最大。契丹人為了換取更多的中原物品,自然需要更多的北珠。但獲取北珠並去容易。北珠藏於珠蚌中,成熟期大約在八月。而北方的冬天來得早,九月時海邊往往已經結上厚冰,取珠人即使能破冰入海,也無法抵擋水中的嚴寒,因此,北珠基本上就成了可望不可及之物。不過,世間萬物生生相克,當地有一種天鵝,專門以珠蚌為食,吞食蚌後,將珍珠藏在嗉內。而海東青則是天鵝的天敵,因而,隻要能得到海東青,就能捕殺到天鵝,剖取北珠。當日推官姚恕稱晉王趙光義棋藝高超、自創“獨飛天鵝”、“海底取珠”、“對麵千裏”三勢,正形象描述了養鷹人取得北珠的情形——天鵝自天下落入海中,潛入海底吞食了珠蚌,卻不知道水麵上還有凶險的天敵海東青在等著自己。

張詠心念一動,道:“莫非晉王這三勢正是描述取得北珠的情形?不過他應該沒有見過海東青。”

寇準道:“不,聽符相公說,汴京還有一隻海東青,大宋立國之初,女真派人千方百計地避開契丹,進獻了一隻海東青給當今皇帝,朝賀他登基,聖上一直視為至寶。不過不及潘大哥給我當壽禮的那隻白爪海東青珍貴,符相公愛不釋手呢。”

張詠不以為然地道:“不過是隻鷹而已。”

次日一早,張詠先來太學東麵的利仁坊尋到向敏中,告知昨晚之事。向敏中道:“昨夜坊內也有坊正帶著巡鋪卒到來,敲門盤問有無見到可疑人,隻聽說走了要犯,卻想不到是高瓊。”當即辭了老父,與張詠一道往相國寺而來。

一上禦街,便不斷遇到馳馬巡視的禁軍,也聽到不少路人在議論昨夜官兵大肆搜捕逃犯之事。隻是那些人不知道逃犯姓名來曆,及逃走的過程,附會了不少無中生有的故事。

向敏中道:“自大宋立國,還沒有聽說有人能從京獄中逃脫,難怪人們會視為傳奇了。”

張詠道:“這件事越想越蹊蹺。雖然隻是縣獄,卻是密不透風,我和高瓊被關在那牢房幾日,均未覺察到身旁就有人監視偷聽,營救者如何能知道那間監視的屋子是牢房的唯一破綻?”向敏中道:“而且他們需要知道那間屋子確切的位置,隻有進出過縣獄的人才能知道。”

張詠道:“向兄是說獄卒中有內應?”向敏中點點頭,道:“如果沒有內應,外人是不會知道牢房背後有這麼一間專門用來監視的屋子的。不過縣獄的獄卒有幾十人,又多是狐假虎威的滑頭之輩,查起來怕是極難。”

張詠忽見到那刑訊過自己的刑吏劉昌正橫穿街道,大約要趕去開封府衙,靈機一動,道:“我有辦法。”趕過去叫住劉昌,問道,“劉官人可還記得我?”劉昌道:“當然記得。張郎若是還記恨當日刑訊之事,未免就有些太小氣了,劉某也是公職在身,不得不如此。況且當日拷問過張郎後,劉某已被程判官訓斥降職,張郎也算報了仇。”

張詠道:“啊,你被程羽降職了麼?”劉昌不悅地道:“難道張郎還不滿意麼?”

張詠道:“滿意,滿意。我叫住官人,是有點小事要找官人幫忙。”他知道劉昌這種人官場氣極重,欺軟怕硬慣了,當即取出趙光義的花押來。

劉昌果然立即色變,恭恭敬敬地叉手道:“下吏認得這是晉王花押。有什麼事,張郎但請吩咐小的。”

他因擅長因人用刑,總能得到各種想要的犯人口供,一直很得上司歡心,但近日忽然開始走黴運,先是因用鼠彈箏刑訊張詠被判官程羽嚴厲訓斥,那還不是判官姚恕下令用重刑後他才敢那麼做,況且程羽自己在審訊刺客時不也再三動用鼠彈箏嗎?他知道判官和推官一向不和,認定自己不過是他們黨爭的犧牲品,隻能自認倒黴。好在不過是降職,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哪知道昨日又出一件更衰運的事——程羽為得到要犯唐曉英的下落,嚴刑審問與她同住的說書女龐麗華。宋律規定杖打犯人必須先脫下衣衫,令其裸體受刑,以同時達到肉體折磨和精神侮辱雙重之效果。程羽負責全麵主持開封府政務,不似推官姚恕那般專門負責刑獄,極少親自審案,更是從未刑訊過女犯,認為婦女在開封府公堂上袒胸露乳很是不雅,特意將龐麗華交給劉昌帶去後麵的簽捕房審問。劉昌為了討好程羽,盡快得到口供,不惜親自動手,取過牛鞭抽打龐麗華。那牛鞭是一具完整的千斤大公牛的生殖器,經過特殊藥物浸泡,又軟又韌,據說打在人身上時不僅痛楚難當,而且會產生特殊的感覺,最適合刑囚女犯。看到那龐麗華雪白的背部騰起一道道血痕,再聽到她的哭喊哀號聲,心中感到無比興奮。正快意之時,晉王心腹押衙程德玄趕來刑房喝止了他,還脫下自己的衣衫披在龐麗華身上,令人扶走了她。最可怖的是,這女犯瞬間由地下到天上,與她女兒被程德玄親自送進了晉王府。劉昌知道晉王好色,府中蓄有無數美豔女子,可那龐麗華姿色平平,不知道如何會被晉王瞧上。這倒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那婦人若真得到晉王寵愛,一定不會忘記牛鞭鞭笞之仇,枕邊風一吹,別說前程,他怕是性命都難保住。哪知道忽然遇到張詠,身懷晉王親筆花押,聲稱找他辦事,他立即意識到這也許是個挽救局麵的好機會。

張詠根本不知道他這些花花心思,忙上前低聲交代一番。劉昌道:“張郎放心,這件事包在下吏身上。”當即喜滋滋地往浚儀縣廨而去。

向敏中走過來道:“我認得他,他是開封府有名的毒手刑吏劉昌,既會用刑,又善用心思。張兄是讓他去恐嚇威脅浚儀縣獄的那些獄卒麼?”張詠笑道:“正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嘛。不過,我已經叮囑他不必真的用刑。”

向敏中道:“張兄既已經肯定營救者不是高瓊同黨,那麼還會有誰冒這麼大風險、不惜挖地道到京獄救他?既知道縣獄的地形、牢房的位置,又能在短短時間內掘通一條地道,正式動手前還搶去斂屍體房放了一把火調虎離山,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需要不少人力、物力和財力。尤其挖通地道不驚動旁人這件事,我個人以為,這在東京是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張詠道:“向兄有話不妨直說。”向敏中小心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也許劫獄救走高瓊的人,也許正是開封府的人。”

張詠雖猜到他下麵的話必然令人意外,卻未料想如此驚人,呆了半晌,才問道:“向兄認為是開封府故意派人救走高瓊,好跟蹤他尋到幕後主使?”

向敏中點頭道:“那高瓊十分頑強,刑訊難以奏效。那主管此案的判官程羽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有意將張兄跟他關在一起,目的就是想利用你向高瓊套話。既然一直有人暗中監視牢房,張兄從高瓊言行判斷他不是契丹人所派,那麼程羽也必然也已經猜到。如此,弄清高瓊幕後主使就更加重要了,有意縱高瓊逃走,恰恰是令他不打自招的最好計策,這可比嚴刑拷打高明百倍。”

張詠道:“果真如向兄所言,開封府的人一手策劃了劫獄事件,晉王為何還要授我花押,命我暗中調查此案?”

向敏中道:“晉王的作為更加能證明我的推測,他應該是真的不知道此事究竟,但他也感到事情蹊蹺,怕是有開封府的人牽涉其中,所以找外人來調查更合適。湊巧張兄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晉王眼前,又熟知事情經過,可謂是最合適的人選。”

張詠道:“晉王是開封尹,難道開封府還有什麼事瞞著他?尤其是刺客越獄這樣的大事。”

向敏中道:“開封府機構龐大,人員也十分複雜。姚恕原先是晉王的家奴,能任推官隻因為他是晉王的人。他之前還有一位推官,名叫宋琪,是趙普同鄉。趙普被免去宰相位後,宋琪立即被外放,晉王也是趙普免職後才得以封王。可見晉王與趙普爭權的傳說並非捕風捉影。至於判官程羽,他原先是符彥卿相公的幕僚,因文章才幹進了開封府,逐漸升任高位。他跟前任宰相趙普是舊識,關係很好。趙普去職後,風傳姚恕將取代他判官的位子,全麵主持南衙事務,但不知如何,程羽一直留任判官,且很得晉王信任,為他向官家奏請了‘借緋’的殊遇。家父稱這是權術。但無論如何,程羽一直跟跟皇長子趙德昭走得很近,既然張兄早在班荊館見過皇長子,那麼這次北漢使者媾和一事應該是由皇長子主持,所以……”

向敏中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張詠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程羽是皇長子趙德昭一方的人,他們聯手安排刺客高瓊逃獄,想追查到幕後主使,至於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晉王,一定是皇長子趙德昭有特別的原因不讓程羽這麼做。至於趙德昭和趙光義的關係,那就更不用多說,雖是叔侄至親,卻麵臨儲位之爭。自周公製禮作樂、創立嫡長製以來,曆代王朝均將選立嫡長子為皇位繼承人奉為“萬世上法”。即使皇後沒有生下嫡子,也要在庶子中推長而立。隻有皇帝無子時,才有可能兄終弟及。當今皇帝趙匡胤膝下二子,又有二弟,趙德昭是嫡長子的身份,不但沒有被立為太子,連王號也沒有一個,僅掛太傅名號,遙領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虛位。而趙光義自大宋立國便任開封尹,掌管京畿要地,去年支持趙德昭的宰相趙普被貶斥出京後,趙光義更是被封為晉王,位在諸宰相之上,這被視為趙匡胤有意將皇位“兄終弟及”的強烈信號。隻是晉王終究還是晉王,不是太子,皇長子雖沒有封王,卻帶一個“皇”,其中的微妙形勢非千言所能道盡。這是個極其敏感的話題,確實不適合再公然談論下去。中心便又重新回到高瓊的真實身份上來。

張詠道:“如果高瓊當真不是遼國一方刺客,會是什麼人派來的?”向敏中道:“高瓊和他的同夥假裝強盜劫殺商隊,其實是要刺殺北漢使者,如果得手,北漢使者被殺,誰能從中獲利?”

張詠道:“若是高瓊刺殺得手,北漢使者在開封府地麵被殺,大宋顏麵失盡不說,北漢還會遷怒大宋,和談就此作罷,獲利最大的當然是契丹。”

向敏中道:“在目前局勢下,遼國契丹僅僅是第二獲利者,第一獲利者是南唐。當今皇帝胸懷四海,誓必統一天下,朝廷用兵在即,若是大宋與北漢媾和成功,南唐必是下個目標。”

張詠道:“不,我倒認為若是大宋與北漢媾和成功,遼國才是下個目標。不奪回燕雲十六州,中國如何坐得穩江山?”

向敏中道:“話雖如此,可數年前北漢和遼國內部同時發生內亂,官家趁機禦駕親征,結果被阻在太原城下長達三個月,損兵折將,最後無功而返。北漢內訌時尚且有如此軍力,更何況舉國精騎的契丹?南唐因國主孱弱無能,軍力比契丹弱許多,且江南富庶,取得南唐三千裏江山,大宋財賦至少能增加三、四成,官家的封樁庫就又多了十餘庫,幾可實現贖回燕雲十六州的目標。”

向敏中所稱的“封樁庫”是大宋皇帝在內府庫專設的小金庫,是趙匡胤收複燕雲十六州的備用計劃——不是靠武力,而是靠金錢、靠生意。他預備積滿五百萬緡錢,去向契丹贖回燕雲十六州的失地。如果契丹不允準,那麼他就出價購買契丹人首級,每顆人頭二十四絹。他認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遼國精兵不過十萬人,如此一來,隻需要二百萬絹就能買到所有敵人的首級。

張詠也聽過“封樁庫”的來曆,素來認為是個大笑話,聞言不免失笑道:“我可不認為僅靠錢財就能解決燕雲十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