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也承認向敏中分析得有道理,高瓊若不是契丹一方的刺客,那麼極有可能是南唐派來的。南唐選中高瓊作刺客,大概也是因為他肩頭有漁陽高氏的紋身,一旦事情敗露,身死或是被擒,都可以將刺殺之事轉嫁到契丹頭上,不必因此而得罪大宋。
張詠又道:“聽向兄所言,大宋該先取南唐才是。”向敏中搖頭道:“大宋出兵北漢,南唐不敢妄動;宋軍南下,北漢、契丹必定趁火打劫,令我軍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因而,若是不能與北漢媾和,我朝必先取北漢。”
張詠驀然又想到一件事,道:“哎呀,我借住的宅子對麵就住著南唐鄭王李從善呢,他可是南唐國主的親弟弟。”
向敏中道:“那麼咱們回頭該好好向坊正打聽一下這位鄭王最近都在忙些什麼。”
來到大相國寺長生庫中,卻是一派繁忙景象。一名中年商人用金銀向長生庫兌換了全部銅錢,往外搬運銅錢的腳夫穿梭不絕,張詠、向敏中二人根本無法進門。
張詠不由得很是奇怪,道:“銀貴銅賤,銅錢單個價值又極低,既不利運輸,還要繳納更多稅錢,既是商人,當以便利為主,為何反倒要用金銀來兌換銅錢?”向敏中道:“在汴京這樣的地方,商業繁榮,貨幣充足,銅錢當然是不值什麼的,一文隻是一文錢而已。但在別的地方,譬如蜀中,又譬如南唐治下的江南,銅錢可是大大的值錢。”
宋代立國後仍然延續使用唐代銅錢“開元通寶”,僅鑄造了極少量的“宋元通寶”以示改朝換代。而唐末以來,中原長久地陷入了戰亂,貨幣流通減少,現錢不足,以致銅錢升值,出現了數十文猶能當百文使用的狀況,稱為“省陌”,比如百姓繳納賦稅一百文,隻須交八十文即可充作百文,甚至有的地方四十八文即可為百。蜀中原為後蜀孟昶所據,富庶一方,也是銅錢、鐵錢並用。然而宋滅後蜀後,下令增鑄鐵錢,將所有銅錢全部運往開封,實際上是變相地掠奪蜀中民間財富。如此一來,銅錢價值更高,一文銅錢可換取十四文鐵錢。南唐李煜治下的情況也大致類似。本來南唐地處江南,物產富饒,貨幣流通一向隻限銅錢。大宋先後滅後蜀、南漢後,南唐國主李煜恐懼難安,不斷貢獻財物來取媚大宋、換取和平,由此導致南唐財力大竭。為了挽救危機,南唐大臣韓熙載提出鑄鐵錢來緩解朝廷財政困難,隱蔽地聚斂民間財富,為李煜所采納。本來新鑄鐵錢與銅錢幣值相當,然則新出便遭盜鑄,飛速貶值,十文鐵錢才值一文銅錢。
張詠聽說,當即會意過來,這商人不惜以金銀換取現錢,一定將要將銅錢運往蜀中或是其他流通鐵錢的地方牟利,忙上前扯住商人道:“你這般做,隻會導致幣值混亂,引發糧食等用品漲價。”
商人一掙竟未能掙脫,又驚又怒,喝道:“你是誰?快些放手!”一旁便有隨從搶過來拉開張詠。
商人道:“你好大的膽子,敢當街打人,快送他去開封府。”張詠冷笑道:“正好我也要到開封府告你販賣銅錢,謀取私利。”
商人道:“你說誰販賣銅錢呢?”張詠道:“你不是往蜀中販賣銅錢,兌換這麼現錢做什麼?哼,若是換我治理蜀中,首先就要將你們這些擾亂民間的奸商全部處死。”
那商人聞言,既恨又怒,卻因張詠說的是事實,心中有所顧忌,不敢發作,擔心事情鬧大不好收場。
正僵持間,長生庫僧人澄暉聽到爭吵,忙趕出來勸道:“安員外,你的銅錢都已經點清了,何必再跟這閑漢爭執?辦正事要緊。”安員外聽說,便道:“今日算你走運。”恨恨瞪了張詠一眼,拂袖揚長而去。
張詠還待理論,不肯讓安員外走,卻被澄暉扯住衣袖,嚷道:“你這漢子好生大膽,敢到大相國寺來鬧事。”向敏中忙道:“不是鬧事,不過一點小口角罷了,我們是有事來向長老請教。”
澄暉鬆開手,問道:“什麼事?”向敏中忙道:“昨日可有一個名叫唐曉英的女子來代還龐麗華的欠債?”澄暉道:“有的。你問這個做什麼?”
向敏中道:“唐曉英拿來還債的錢是現錢還是銀兩,抑或是其它值錢之物?”澄暉不由起了警惕之心,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張詠道:“長老不知道英娘犯了事、正被官府追捕麼?快些說出來,不然我去開封府上告,說你知道英娘下落,你可想嚐嚐那些刑罰的厲害?”
澄暉吃了一驚,忙道:“是銀兩,英娘拿來的是銀兩,總共五十兩紋銀。貧僧還問她是不是搭上了有錢的主兒,居然拿出了這麼大數目一筆錢。”張詠道:“英娘怎麼回答?”澄暉道:“她什麼也沒說,隻催著要走了借據。”
向敏中道:“我們能看看那紋銀麼?”澄暉道:“不過是最常見的官銀。”還是領著二人進來,命小沙彌取出昨日進櫃的五十兩紋銀,道,“幸好還沒有入庫,不然難以分清了。”
那包紋銀一共有兩錠,每錠二十兩,另有十兩的碎銀子。錠銀確實是最普通最常見的官銀,並無可疑。
向敏中也看不出有什麼離奇,想了想,問道:“長老見慣了錢,可有覺得這包銀子有什麼特別之處?”澄暉道:“特別之處?沒有。要說特別,那也就是這十兩碎銀子稱得極準,分毫不差,既不用另補銅錢,也不同貧僧找贖。”
張詠道:“此話怎講?”澄暉道:“長生庫每日經手的錢不少,這裏的秤可是全京師出名的準,以往有人用銀兩還債,銀子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多是自家的秤稱的,不準不說,也沒有重量剛剛好的碎銀塊。”
張詠“啊”了一聲,與向敏中異口同聲地道:“樊樓!”
如澄暉所言,常人湊夠正好十兩的碎銀極難,隻有像長生庫這種存有大量現錢的地方,才有足夠多的碎銀塊供反複挑選稱取,湊足整十兩。在汴京,類似長生庫的地方當然不少,可考慮唐曉英的焌糟身份,樊樓理當是最可疑之處。
張詠又問道:“長老可聽說過鬼樊樓?”澄暉道:“當然聽說,開封有耳朵的人誰沒聽過呢,隻不過沒人親眼見過。”
張詠道:“長老既然沒有見過,又預備如何將龐麗華賣去鬼樊樓?”澄暉笑道:“那不過是威脅欠債婦女常用的話罷了。這不貧僧一說,錢就還上了。”
向、張二人見他明明是出家修行人,卻與市井的奸猾商賈並無二樣,不由得搖搖頭,匆匆辭別出來。
張詠道:“我聽獄卒提過,他們緊跟唐曉英追出大獄,發現了阿圖正站在門口,稱看見唐曉英上了一輛馬車走了。”向敏中道:“阿圖正好那個時候站在浚儀縣廨門前,應該不是巧合。”忙趕來樊樓尋找阿圖。
門前小廝道:“圖哥兒剛去了樓後的靈堂,郎君可去那裏找他。”向敏中問道:“什麼靈堂?”小廝道:“就是為那三位在博浪沙被強盜殺死的護衛設的祭奠之所,其中就有圖哥兒的兄長呢。”
張詠與向敏中交歡一下眼色,急忙往樓後而來。
果見樊樓後的一間廊房臨時改成靈堂,張滿白幢。阿圖一身斬衰,正站在堂前與李雪梅說話。見到向、張二人,忙迎過來招呼。
張詠也不拐彎抹角,徑直問道:“原來圖哥兒的兄長不幸在博浪沙遇難,怎麼沒有聽你提過?”阿圖道:“我和阿兄都是為李員外辦事,他也算死得其所,阿圖不敢因私廢公。”
張詠道:“你可有借過五十兩銀子給唐曉英還債?”阿圖道:“不瞞二位郎君,英娘確實向小的接過錢,這麼大一筆數目,小的又不是赤老,怎麼能拿得出來?”
張詠道:“你確實拿不出來,可你的李員外能拿出來。”阿圖道:“二位郎君是說我為英娘向李員外借錢?不,我們樊樓有規定,不得預支月俸,不得借錢,任誰也不能例外。”
向敏中問道:“你們樊樓掌管錢庫的是誰?”阿圖道:“李群李老公,他在中樓。”張詠道:“走,你跟我們一道去找李老公。”阿圖道:“等一下,小的這身喪服打扮怎麼能進樊樓?不是驚嚇了客人麼?”
李雪梅過來問道:“出了什麼事?”張詠忙道:“我們找阿圖問點事情,不敢驚擾娘子。”
李雪梅看了阿圖一眼,道:“二位郎君請隨我來,雪梅有事相告。”
向敏中還在猶豫,見張詠已抬腳緊隨在李雪梅身後,隻得也跟了上去。
三人一前一後來到樊樓東麵的一處庭院,卻是間不大的茶館。一座三楹小閣臨水而築,周遭置湖石、芭蕉、修竹等,別致而幽靜。茶博士引三人坐下,奉上一副金質茶具,問道:“雪梅娘子和二位郎君是要喝散茶、片茶,還是末茶?”
宋代飲茶成風,茶之為民用,等於米鹽。然而宋人製茶大不同於唐人——唐人製茶,即摘即炒;宋人卻是摘下芽茶後蒸熟焙幹,稱為散茶;茶葉蒸熟後榨去茶汁,再研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內壓製成餅狀,稱為片茶,不僅被宋人視為茶之上品,也是北方契丹、黨項等最喜愛的茶種。
張詠道:“隻聽過散茶、片茶,卻不知道末茶是何物?”茶博士笑道:“郎君是外地來的麼?末茶是汴京新近才流行起來的新鮮玩意,其實也不稀奇,就是用磨子將散茶磨成粉末後飲用。不過因為磨子特別,是設在汴河上的水磨,茶客們覺得有意思。”張詠道:“原來如此,那麼便來點這有意思的末茶嚐嚐吧。”李雪梅道:“有勞孫員外。”
那茶博士道:“三位稍候。”在茶座旁燃了一隻茶焙,上置鼎釜煮水。水沸後,從茶籠中取出末茶放入釜中,邊煮邊用茶匙刮去水麵膏泊。等茶煎好,將茶水倒入案上金瓶中,再將三隻金杯茶盞斟得半滿。嫻熟地完成這一切,便悄然退了出去。
張詠先端起來嚐了一口,覺得跟一般的散茶並無區別,便放下金杯,問道:“娘子叫我們來這裏,所為何事?”李雪梅道:“二位郎君懷疑是阿圖指使唐曉英用毒酒害那契丹刺客麼?”
張詠道:“不錯,阿圖嫌疑很大,既有動機,又知道唐曉英急等錢用。不過官府一直隱瞞刺客一事,對外隻說是強盜,娘子是如何知道高瓊是契丹刺客的?”李雪梅道:“不是張郎同伴潘閬來樊樓告訴家父的麼?我原先是不知道的,家父並沒有告訴我,直到出了唐曉英這件事。”
張詠心道:“潘閬自然來獄中探視時從我這裏知道的,他去找李員外隻是為了尋到歐陽讚夫婦當證人,為何要特意告訴李員外高瓊是契丹刺客?是了,李員外有三名手下被刺客殺死,他有權知道真相的。”忙道,道:“這麼說,阿圖一定是從尊父李員外那裏知道了高瓊被關在浚儀縣獄,又利用唐曉英急等錢用,逼她送毒酒入獄去殺高瓊,好為兄報仇。”
李雪梅道:“這我可不知道,樊樓有那麼多焌糟,我也不認得唐曉英。我想告訴二位的是,阿圖前晚來向家父借錢,一張口就是五十兩銀子,家父以為他葬兄等錢用,就寫了張字條給他,命他去李老公那裏領取。”
張詠道:“果然是阿圖。”李雪梅忙道:“如果……我是說明如果……主使唐曉英下毒的真是阿圖,可否請二位稍微延緩一些時日,等他阿兄下葬後再送他去官府不遲。”
張詠道:“這個……”向敏中搶著道:“當然可以。況且我們也沒有實證能證明主使下毒的是阿圖。”
李雪梅便起身襝衽行了一禮,道:“多謝。二位郎君請慢用,雪梅還有些俗務,先告退了。”又凝視張詠不語。張詠不解其意,問道:“娘子還有事麼?”李雪梅麵色一紅,也不答話,轉身步出茶閣。
張詠沉吟道:“可這件事還是有說不通之處,唐曉英是個有見識的女子,她如何蠢到公然替阿圖送毒酒入獄殺人?就算她等錢用,她該知道酒中下毒一事很快就會敗露,不但她自己要被官府通緝,就連龐麗華母女也要受牽連。如此,她千方百計籌錢還債還有什麼意義?”向敏中道:“也許唐曉英並沒有打算逃走,若她投案或是被捕,就不會牽連龐麗華母女。”
張詠道:“那麼一定是阿圖在搞鬼,他怕唐曉英被捕後供出他來,要麼藏起了她,要麼殺了她滅口。不行,我得去找他問個清楚。”向敏中歎道:“怕是已經遲了。”
二人匆匆趕來樊樓,果然四下找不到阿圖人影,就連李雪梅也不見了。
張詠跌足道:“人在眼前,還讓他給跑了,如今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向敏中道:“倒也不是全無收獲,阿圖畏罪逃走,至少讓我們知道不是高瓊的同黨要殺他滅口。”
張詠道:“那麼救走高瓊的就有可能是他同黨。”向敏中道:“但還是開封府判官程羽這一方的人可能性更大。”
張詠道:“向兄為何堅持是程羽派人救走了高瓊?”向敏中道:“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高瓊不是契丹一方的人,他在大堂上忍受不住鼠彈箏酷刑,招出姓名、來曆,不過是有意為之。我甚至認為他是充當死士的角色,是有意落入官府之手,隻有如此,才能利用他肩頭的高氏紋身嫁禍契丹。既然他同黨早已深謀遠慮,高瓊不過是顆犧牲掉的棋子,再劫獄救人既冒險,又多此一舉。”
張詠仔細回想,深覺有理,道:“高瓊自己都以為唐曉英是受他同黨逼迫來殺他的,看來他心中很清楚他是必須被放棄的。”向敏中道:“嗯,我正是這個意思,同黨殺高瓊滅口倒有可能,劫獄救他毫無必要。”
張詠道:“如此推斷起來,程羽在這件事上難脫幹係,他這會兒一定在參加符相公的壽宴,不如我們直接去找他問個明白。”向敏中道:“不可,沒有實證貿然行事,隻會惹禍上身。你現在趕去當麵質問程羽,那麼今晚失蹤就不隻是阿圖,還有你我了。”
張詠不由得跺腳道:“那到底該怎麼辦?”向敏中道:“高瓊既然還有用處,遲早都會出現。眼下境地最危險的是唐曉英,你不如去開封府,用晉王花押調派人手緝拿追捕阿圖,搜查他住處,也許能有蛛絲馬跡。”張詠道:“也隻能如此。”
他心中焦急,也來不及去開封府,隻到最近的巡鋪屋,出示晉王花押給巡鋪卒,交代一番,命他速去開封府找值守官吏,自己跟向敏中到樊樓打聽阿圖住處。門前小廝道:“圖哥兒兄弟一向住在李員外土市子的宅邸裏,方便做事,不過他在曹門那裏也有一處小宅子,有時會帶相好的女子去那裏過夜,曹門往北過三棵大槐樹就是,門邊有頭斷了尾巴的小石獅子。”
張詠與向敏中急趕過來,卻見小廝所指的那處房子大門洞開,知道事情不妙,搶進院子,空無一人。進房一看,床前腳踏上有一雙女人的繡鞋,一旁散落著幾件撕爛的衣衫,正是清明當日唐曉英所穿的衣裙,床上一片淩亂,床頭、床尾的扶柱上還纏有繩索。
張詠道:“原來阿圖並沒有殺唐曉英滅口,而是將她帶來這裏綁在床上。”心知阿圖必然是貪圖美色才會如此,唐曉英怕是早已遭到奸汙。一摸被褥,還是溫的,忙道,“他們還沒有走遠。”向敏中道:“要帶走一個被綁著的大活人,必定需要車子,才能掩人耳目。”
二人忙出來向附近的巡鋪卒打聽可有見過馬車經過。巡鋪卒兩眼一翻,頗不耐煩地道:“這可是曹門,每日來往的車馬行人成千上萬,郎君問的是哪輛馬車?”
張詠親眼看見這一帶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心知巡鋪卒所言不虛,不由得懊悔異常,道,“若是我們適才不跟李家娘子去那家茶館,直接扯著阿圖去找管錢的李老公對質,就有了證據捉他去開封府,英娘也不難解救出來。這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英娘性命。”
向敏中勸道:“這實在怪不得張兄。我們誰也料不到阿圖竟會如此大膽,居然會將唐曉英藏在自己家裏。如此,隻能說明他垂涎英娘美色已久,興許舍不得就此殺害英娘,而是要帶著她逃亡。”
張詠道:“可阿圖先我們一步,一定已經逃出京師,再找起來就難了。”向敏中道:“他如果帶著英娘,一定是乘坐馬車,馬車走不快,一路出京更是關卡重重,危險性太高。我若是阿圖,一定會就此在京師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張詠道:“就算如此,京師這麼大,找個人怕是有如大海撈針。”
正憂慮唐曉英的命運,忽見開封府老仵作宋科趕過來叫道:“張郎原來在這裏,叫小老兒找的好苦!”
張詠道:“宋老公是特意來尋我的麼?”宋科道:“正是。張郎要救救我孩兒。”
張詠道:“宋典獄因為高瓊逃獄一事受罰了?晉王不是給出了十日期限麼?”宋科道:“不是晉王,是開封府的刑吏劉昌奉張郎之命去審問浚儀獄卒,有人供出了我孩兒幾次欲殺高瓊一事。劉昌便說他與高瓊被劫有關,命人將他鎖了起來,擺出許多刑具,預備拷問。”
張詠道:“原來如此。老公不必憂慮,我再三叮囑過劉昌絕不可任意用刑,他不過是嚇唬那些獄卒,好追查出誰是高瓊逃獄的內應。”
宋科搖頭道:“劉昌可是有名的毒手刑吏,他平生就是以刑囚犯人為樂趣,張郎還是趕去浚儀縣署看一下才好。”張詠道:“我眼下要急著去開封府,敦促他們派人搜捕阿圖,找到阿圖才能找到唐曉英,找到唐曉英就能誘出高瓊,那才是真正能解救令郎和浚儀縣上下官吏的法子。”
宋科一時也不明白這其中的邏輯關係,不過他大略聽過唐曉英用毒酒害高瓊一事,忙道:“要追捕阿圖,靠開封府發圖文告示緝拿是沒有用的,得去找排岸司幫手。”
排岸司是宋代管理水陸運輸的機構。向敏中聞言道:“宋老公認為阿圖躲去了船上?”宋科點點頭,道:“水上要比陸地安全得多,換作我是阿圖,一定會選擇汴河作為藏身之處。”
向敏中道:“宋老公說得有理。不過汴河又分東西,東麵是綱船糧運之地,來往的船夫、腳夫等閑雜人極多,最易躲藏。”宋科道:“目下東、西排岸司都歸左侍禁田重掌管。他人應該在城東的東司。”
張詠道:“官署眼下不正是放假麼?”宋科道:“別的官署能放假,排岸司卻是一天也歇不得的。”
張詠道:“那好,我們現在就趕去東司,請田侍禁派兵協助搜捕阿圖。”又見宋科神色焦急,便道:“宋老公若是擔心令郎,不妨去浚儀縣廨告訴劉昌,說是我的話,讓他放了宋典獄,好好查獄卒中誰是內應。還有,我昨晚入縣獄時,寶劍被扣了下來,還請令郎歸還。”打發走宋科,便立即往東排岸司官署而來。
東排岸司位於東水門外七裏虹橋邊上。來到東排岸司官廨前,張詠向門前兵卒報了姓名,稱有要事求見左侍禁田重。那兵卒姓金,道:“侍禁正在審理一起貨物失蹤案,怕是沒空。”
排岸司是中央機構,隸屬於三司,不但有自己的軍隊,不受統領禁軍的三衙節製,還有獨立的司法權和監獄。權力既重,油水也多,長官都是皇帝親自任命。
張詠道:“我們也是為公事而來,怕是有開封府緝拿的要犯逃入了你們排岸司的轄區。”金兵卒道:“侍禁近來脾氣大得很,不怎麼愛理人。二位當真有公事,不如先去三司,請到三司文書派下來。”
張詠見金兵卒左右搪塞,隻得取出晉王花押來。金兵卒卻依舊不那麼熱情,隻道:“小的先把話說頭裏了,可是好意。二位一定要見侍禁,那麼請稍候吧。”進廳稟報,片刻後出來請二人進去。
來到院子,正遇到幾名腳夫五花大綁地被牽了出來。金兵卒問一名押送兵卒道:“可有問出失蹤貨物下落?”那兵卒道:“沒有。”壓低聲音,道,“你可得小心了,侍禁心情很不好。”金兵卒道:“承蒙相告。”
引著向、張二人進來司廳,卻見一名四十餘歲的武官正坐在案後翻閱卷宗文書,眉頭緊皺,滿麵不快之色。兵卒道:“這就是田侍禁了。”
田重抬起頭來,冷冷一掃張詠、向敏中,道:“手下人說你們手持晉王花押,非要見我?”張詠道:“是。有一件事……”
田重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道:“我可把話挑明了,本司隻識天子,不知晉王。若是公事,叫你們開封府程判官來說話,或者去三司找計相王相公派下文書。我這裏不認什麼晉王花押。來人,快些送二位官人出去。”擁上來幾名兵卒,不由分說地將二人趕出廳來。
金兵卒笑道:“小的不是早提醒過官人了麼?”
張詠吃了閉門羹,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極欣賞田重為人,道:“這位田侍禁倒是一號人物,而今人人搶著巴結晉王,他卻稱‘隻識天子,不知晉王’。”金兵卒道:“田侍禁正是這個脾性。官人手中那張晉王花押能走遍天下,卻唯獨在我們東司行不通,有官家花押還差不多。”向敏中道:“我有官家花押。”
金兵卒聞言一愣,隨即笑道:“小的不過開個玩笑,官人倒認真起來了。”張詠也吃了一驚,問道:“向兄怎麼會有官家花押?”向敏中道:“此事說來話長。”自懷中取出那張澄心堂紙來,奉給兵卒道,“煩請兵大哥再通報一聲。”
金兵卒也不認得皇帝的新花押,隻是見那紙沉甸光滑如綢緞,非同一般,料來是宮中之物,忙雙手接了,趕進去稟告。旋即有數名兵卒趕出來,拿出繩索便朝二人身上亂綁。
金兵卒道:“抱歉,侍禁有令,要綁了二位官人進去。”張詠道:“這是為何?”金兵卒道:“小的不知。田侍禁一見到那花押,便下令扣押二位。”
張詠莫名其妙,心道:“田重雖掌管排岸司,卻是侍禁身份,經常出入禁中,是天子身邊親信的人,當認得官家花押。如何見了花押還下令拿我們?莫非向兄手中的那張官家花押有假?”轉頭見向敏中神色自若,已坦然反手就縛,自己也不便再行抗拒,隻得任憑兵卒捉住雙臂,反擰過去。
排岸司兵卒將張詠、向敏中二人牢牢縛住,帶進司廳中。田重滿臉怒氣,一拍桌子,喝道:“你二人到底是什麼人?”張、向便各報了姓名。
田重道:“你們既不是官府的人,如何一個身上有官家花押,另一個身上有晉王花押?”張詠道:“這個說來話長。田侍禁要扣留我們查驗身份無妨,不過請速速派人協助開封府往船上搜捕重犯。”
田重聞言更怒,道:“排岸司從來不受開封府節製,你以為你有晉王花押,就能來這裏發號施令麼?來人,把他拉出來綁到樹上,讓他吹吹汴河的風,好好清醒清醒。”張詠大怒,質問道:“侍禁是朝廷命官,怎麼不講道理地胡亂綁人?虧我適才還敬你辦事公義。”卻被兵卒強拽了出去。
田重道:“還有你,姓向的,你身上有官家畫押,為何不先拿出來,而是讓你同伴先取出晉王花押?你當這裏是什麼地方?”向敏中道:“啊,原來侍禁是為這個發怒,這確實是敏中的不是。”
當即說了官家禦賜花押是因為王彥升一案,晉王賜給張詠花押則是為高瓊逃獄一案,並無幹係。他二人來排岸司事關高瓊逃獄,理當以張詠為主,況且旁人也不知道他身懷官家花押一事。
田重聽完哼了一聲,道:“哼,原來如此。”歪著頭想了一會兒,道,“來人,把這姓向也拉到院子裏綁到樹上。”向敏中抗聲叫道:“敏中已經解釋清楚,侍禁為何還要糾纏這件事不放?”
田重也不回答,出來院中,從張詠身上搜出那張晉王花押,連同官家花押一起收入懷中,命道:“誰也不準放開這兩個人!等本司從宮中回來再做處置。”大袖一袖,揚長而去。
張詠道:“這侍禁為何無端端地要對付我們兩個?”向敏中道:“我本來也不明白,但適才田侍禁說他要去大內,我想我有些會意過來了。”隨即歉然道,“張兄,今天的事全怪我,我一時欠考慮,不該拿出官家花押的。”
張詠愕然道:“為何不該?向兄又不是為了私事。”向敏中道:“晉王給張兄花押,本來就是命你暗中調查高瓊逃獄一案,他不讓開封府直接查處,卻找你一介布衣,本身就很奇怪。你我自是知道緣由,可這件事若是讓官家知道……”
他沒有再說,張詠也沒有再問。這田重表麵粗魯,卻實在是個精細人。
二人奔波勞碌一上午,滴水未沾,又渴又餓又累,叫喚也無人理睬。一直到下午申時,有名五、六十歲的便服老者施然進來,見院中樹上綁著兩名年輕男子,服飾打扮卻不是常見的船夫、腳夫一類的囚犯,不禁好奇問道:“那兩個是什麼人?”兵卒也不明所以,隨意答道:“回相公話,好像是開封府的人,不知道怎麼惹惱了田侍禁,被綁在了這裏,說要等他回來處置。”
那老者正是三司使王仁贍,忙道:“既是開封府的人,如何能輕易綁得?快些放了。”兵卒卻不敢動,道:“小的可不敢動手,不然侍禁回來要以違抗軍令處置小的。”
王仁贍是武將出身,曾與大將王全斌一道征討後蜀,因放縱諸將濫殺降兵、收受賄賂,王全斌被貶去外地,他則被降為右衛大將軍,但依舊受到皇帝親信,以判三司使兼大內部署主持邦國財用。他見那兵卒畏懼田重,卻敢違抗他的命令,大怒道:“我王仁贍官任三司使,是你們田侍禁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你怕他,就不怕我?來人,快些將這二人放了。”喝令隨從解開繩索,上前問道,“二位官人是晉王的人麼?”
張詠道:“其實也不算是。”他擔心節外生枝,不願意再多在排岸司糾纏,忙謝過王仁贍,扯住向敏中出來。
事情辦得既不順,又被田重拿走兩張花押去稟告皇帝,還不知要惹出什麼後果來。張詠一時頗為沮喪,道:“眼下事情被我們弄得複雜,要尋到阿圖更是難上加難。”向敏中遲疑道:“張兄何不再去向李雪梅打探一下,或許她會知情。”
張詠道:“她怎麼會知道阿圖逃去哪裏?”見向敏中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這才恍然大悟,道:“向兄是說適才在礬樓後的靈堂前李雪梅是故意拖住我們,好讓阿圖逃走?”向敏中道:“也許李雪梅並不是故意的,不過從時間上來說,確實是她拖住了我們。”又道,“不過這件事實在有些奇怪。高瓊被捕,無論是否供出同夥,最後都難逃極刑處死。阿圖何必多此一舉,要下毒殺他?若說他想親自為兄長複仇,又何須再假手唐曉英?”
張詠道:“也許阿圖聽到什麼風聲,知道高瓊不會死,所以他才要搶先下手。”向敏中道:“張兄是說阿圖也許事先知道有人要劫走高瓊?他不過是個李府下人,如何能知道如此機密大事?”
張詠道:“酒樓可是世間消息傳得最快的地方,他也許是無意中知道的也說不準。”向敏中道:“嗯,那麼當下之計,找到阿圖至關重要,不單是為了唐曉英。”
張詠道:“那好,我們這就去樊樓問李家娘子。”驀然想起李雪梅約了自己今晚相會,這才醒悟,道,“難怪她離開時那樣看著我,她是在提醒我別忘了今晚樊樓之約,我竟然絲毫沒有會意。”
向敏中道:“既然如此,張兄還是獨自赴約比較好。我留在排岸司等田侍禁回來,今日之事終歸要有個交代。順利的話,晚上我去你那邊,汴陽坊見吧。”張詠道:“也好。”便自己往樊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