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斧聲燭影(3 / 3)

王嗣宗道:“蔡奴麼,昨晚王仁贍相公府上有宴會,特別邀請了她侍酒,我也在場,親眼所見,怕是她現在人還在王相公府上未起身。”

張詠原以為是蔡奴連夜去袁氏藏書樓放火,意在毀掉那幅《沈君與蔡奴》,以保護潘閬,然而她既在王仁贍府上佐宴陪酒,以她的聲名地位,當然是寸步難離,又怎能溜出去放火殺人?但這起先縱火後殺人的事件絕非偶然,一定跟潘閬有關,說不定是什麼後周遺臣為了保護他而下的手。他跟袁慶隻見過兩麵,並無交情,可一想到那本《春秋繁露》,以及滿樓未見的珍籍善本,不免十分心痛。

王嗣宗知道張詠愛書,多少猜到他心意,歎道:“我跟張兄一樣,為那些書痛心不已。張兄,你雖能證明潘閬沒有殺人,但有死者親口指證他,他就是首要嫌疑人,我還是要帶他回去,讓當晚在場的老仆辨認。”張詠道:“是,參軍盡管秉公辦事即是。”

王嗣宗便命人扶了潘閬出來,正遇到一名黑衣帶刀武士,傲然道:“我是晉王府的侍衛,奉命來請潘大夫到府上治病。”

王嗣宗雖是狀元及第,但聲名不佳,也不如何討皇帝歡喜,全虧晉王趙光義一句話才補了開封府的參軍之位,一聽對方是晉王府的人,忙道:“是。不過潘大夫宿酒未醒,下官這就親自送他隨官人去晉王府。”

張詠瞧在眼中,不免暗暗搖頭,出門來向家尋了向敏中,告知昨晚袁慶被殺一事。

向敏中沉吟道:“你我均是知情者,此事潘閬難脫幹係,隻是一旦追查,他的身份就會暴露。”張詠道:“潘閬確實是我們的朋友,然而袁慶總是無辜,我們不能讓他白白死去。”

向敏中道:“張兄預備如何做?”張詠道:“我想等潘閬回來,好好與他談一次,讓他自己去開封府自首,說出真相來。”向敏中道:“果真能如此,再好不過。我與張兄同去等他回來。”

二人遂回來興國坊等待潘閬,但一直到晚上,仍不見他回來。倒是唐曉英背著個包袱中途來過一次,告知要離開京師,回去亳州蒙城家鄉。

張詠知道樊樓不能開張,她無以謀生,忙道:“英娘這麼急麼?何不等高瓊回來再說。聽說官家、晉王一行已經離開洛陽,正在回開封的途中,再過兩三日就該到了。”唐曉英搖搖頭,道:“我還是不要再見他的好。”

張詠知道高瓊極為愛慕唐曉英,偏偏又是她的殺父殺母仇人,後來二人關係雖有所緩解,但終究她還是難解心結,也許離開反倒是一件好事。隻得說了幾句保重的話,又盡取囊中銀兩,交給唐曉英作盤纏,送出門去。

潘閬自宿醉中被王嗣宗扶走後,再也沒有回來,張詠倒是反客為主,成了看家護院的主人。他知道潘閬與袁慶之死有關,很可能已經畏罪潛逃,也不敢到開封府報告失蹤。

不幾日,皇帝率領群臣回到京師,市井之間又熱鬧了許多。

高瓊得知唐曉英已經回去家鄉,隻留了一套親手縫製的衣衫給他,不免鬱鬱滿懷。張詠勸道:“你曾犯了大錯,無論怎麼彌補,它終究還是發生過,你不能指望英娘就此忘記過去。世事傷情,人心蕪雜,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二人終究有緣無份,還是看開些吧。”

高瓊咬了咬嘴唇,舉拳便朝麵前的樹幹砸去。張詠一下子感覺到他此刻無可奈何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跟著淒涼起來,開始有些後悔剛才說了那樣的話。

好半晌,高瓊才道:“你說得對,我也該回去了。”張詠道:“正好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托他去打聽潘閬下落。

高瓊道:“我聽侍衛向大王稟告,府裏有人得了重病,確實請潘閬來過,至於他後來去了哪裏,晉王府的人又怎會知道?”

張詠心念一動,暗道:“晉王府的要害人物都跟隨晉王去了洛陽,是誰得了重病治愈後還要特意向晉王稟告?莫非是潘閬見了什麼不該見的事,被晉王府的侍衛殺了滅口?”忙問道,“那得重病的人是誰?”高瓊果然露出警惕之色來,呆了一呆,才道:“不過是府中家眷。”

張詠知道他沒有說實話,逼問也無用處,隻道:“高兄若知道潘閬下落,一定帶他來見我。”

高瓊聽到阿圖向晉王稟告林絳曾瀕臨垂死,不得已請了名醫潘閬來晉王府救治,心道:“怕是他早被滅口,從人間消失了。”不好明說,隻得答應下來。

張詠又問道:“你這次跟隨晉王到洛陽,可知道遷都之議最終結果如何?”高瓊搖頭道:“我隻負責晉王宿衛,政事一概不知。”頓了頓,又道,“不過官家已經命河南知府焦繼勳整治洛陽宮室。”張詠歎道:“如此便可看出官家遷都的決心了。”

皇帝雖然沒有明確宣布要遷都洛陽,但他回到開封後種種舉止極為反常,先是下旨增加晉王和皇二子趙德芳食邑,又以皇二弟趙廷美和皇長子趙德昭並加開府儀同三司。這一舉措,被認為是趙匡胤在可以提高趙廷美、趙德昭、尤其是皇二子趙德芳的地位。

六月,趙匡胤親至晉王府,命所有侍從退出,隻與晉王在室內密談。門外侍衛的高瓊忽聽得官家高聲呼喊,搶進去一看,晉王已經昏倒在地,全無知覺。禦醫趕到後,點燃艾草反複炙烤晉王身體,趙光義才蘇醒過來,見兄長猶站立床前,隻默默流淚。之後官家和晉王絕口不提此事,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日經過情形還是慢慢傳了出去。有人背地裏議論說,晉王之所以忽然暈厥,是因為官家向他攤了牌,明確表示要遷都洛陽,且要立皇二子趙德芳為太子。

這次事件後,晉王長期臥病在床,官家則頻繁出巡——先後到新龍興寺、等覺院、東染院;又到控鶴營看騎士射箭;到開寶寺觀經;再到西教場觀看飛山軍士發機石。

八月,趙匡胤親自過問樊樓事件,詔命三司使王仁贍務必盡快解決。樊樓關門,不但群情洶洶,且極大地影響了朝廷稅收,據說趙匡胤因為此事對遼國和北漢大起恨意。正好此時北漢派一萬大軍渡過黃河,進攻黨項銀州,黨項首領李光睿急忙飛書向大宋求援,趙匡胤遂出師有名,命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黨進為河東道行營馬步軍都部署,宣徽北院使潘美為都監、虎捷右廂都指揮使楊光美為都虞侯,分別率領五路大軍北伐北漢。

九月,黨進大敗北漢兵,進抵北漢都城太原城下。北漢皇帝劉繼元不得不派人向遼國求援,遼景宗耶律賢遂派南府宰相耶律沙、冀王塔爾率兵救援北漢。

宋軍即將攻下太原的消息傳到京師,趙匡胤心情大好,再次來到晉王府,與病榻上的趙光義密密交談許久。

轉眼到了十月,一夜狂風,天氣驟然轉冷,開封便提早進入了冬季,身子弱的人不顧臃腫,早早穿上了厚棉襖禦寒,用以取暖的石炭則成了市井間最搶手二貨品。

這一日,空中飄著淡淡的雪花,張詠正與向敏中二人在興國坊中擁爐對飲,忽有神秘客人到訪,竟是那曾在大相國寺賣賭錢不輸方給張詠的麻衣道士馬韶。

張詠大是愕然,問道:“尊師突然到訪,有何見教?”馬韶肅色道:“今日將有貴客臨府,請張郎務必不要出門。”張詠曾見過他與晉王心腹程德玄一道飲酒,當即問道:“貴客是晉王麼?”馬韶道:“天機不可泄露,到時張郎自然會知道。”

張詠愈發困惑,問道:“尊師這是預言,還是代人來傳話?”馬韶道:“天機者,上天之機密也,不可泄。張郎記住貧道的話,切記,切記。”拱了拱手,揚手而去。

張詠滿腹狐疑,道:“搞什麼鬼?”向敏中雙眉微攏,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左右無事,不妨等等看。”

然而二人一直等到夜幕降臨,也不見再有客來。向敏中惦記老父,又怕裏城城門關閉後回不去外城的家,遂先起身告辭。

張詠獨自坐在堂中翻書,萬籟俱寂時,忽聽見拍門聲,陡然一驚,趕來一看,竟是潘閬站在門前,身後還跟著個披著大鬥篷的人。

張詠道:“你……”潘閬也不多說,拉著鬥篷人搶進門,囑咐道:“快閂好門進來。”

張詠見他行蹤詭秘,往外探身一看——夜色沉沉,街道上積著厚厚的白雪,不見一個人影,暗淡淒寂,更不明所以,忙關好門,重新進來堂中,氣急敗壞地問道:“小潘,你這幾個月都去了哪裏?我還以為你……”

潘閬將鬥篷人推到他麵前,道:“你看這是誰?”那人全身裹在碩大的鬥篷中,帽子遮住了麵孔,根本認不出來。張詠問道:“閣下是……”

那人便伸手取掉帽子,露出一張女子的臉,眼波流轉,流露出幾分熟悉的冷傲迷離來。隻是她的額頭刺了“免斬”兩個大字,兩株雪地裏的紅梅嬌豔地盛開在她的臉頰上,極是詭異。

張詠“啊”了一聲,愣了愣,才道:“雪梅,你……你怎生變成了這副模樣?”

李雪梅也不回答,嘴角一撇,漾起細細的紋線,露出一抹泠泠清冷的笑容來。那倩笑那麼清、那麼淺、那麼淡,清到不可說,淺到不可想,淡到不可擬。不是什麼欣悅,不是什麼慰藉,意緒深婉,心靈潛流,隻是那麼莫測高深地一笑。

她真的衰老了很多,喪盡韶華,不再清麗,露出枯槁憔悴的老態來;又變了許多,靈慧明淨的目光變得渾濁,飽含著哀傷怨恨。張詠絲毫不知道兩年來她遭受著非人的侮辱和折磨,全靠驚人的意誌才能存活下來,他隻從她的表麵感到了一種陌生的朦朧,一種異樣的隱秘。他想說點什麼,虛張了幾下嘴唇,終究眩暈在她離合的神光之下。

二人久久對視,肅穆中的激蕩,平靜裏的憂傷,盡在不語間。

一旁潘閬不免有些著急,道:“雪梅娘子她被人割去了舌頭,再也說不了話。”張詠聞言又是驚異,又是悲憤,問道:“是誰害她成這樣?”潘閬道:“說了你也不信,是阿圖。”張詠道:“什麼?”

潘閬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所能講清楚。張兄,我知道你一直對雪梅娘子念念不忘,所以特意帶她來見你一麵。今晚她就要離開汴京回去遼國。你有什麼話,快些說出來,免得遺憾終身。”

張詠隻呆呆望著李雪梅,隻見她又拉上了帽子,罩在頭上,大概不願意他見到那張可驚可怖的臉,一時胸口情感翻滾,隻道:“我……我……”

忽然又有拍門聲,潘閬登時駭然失色,見張詠還在死瞪著李雪梅發愣,一推他道:“快去看看是誰,可別說我們在這裏。”張詠回過神來,道:“你放心,我決不會再讓旁人傷害你。”提了長劍,趕來開門。

卻是高瓊一人站在雪地中,問道:“他們人呢?”張詠道:“你說的是誰?”高瓊也不理睬,徑自闖進堂來,叫道:“是我,出來吧。”

潘閬扶著李雪梅慢慢從堂後轉出來,問道:“你不用在晉王府侍奉晉王麼?怎麼又來了這裏?”高瓊自懷中掏出一塊金牌遞過來,道:“這是晉王金牌,能夠在中原暢行無阻,是我偷出來的。表妹,你帶在身上,這就用它逃回遼國吧。”

李雪梅揚手打掉金牌,又重重扇了高瓊一巴掌。這一耳光響亮而清脆,高瓊古銅的臉上起了幾道紅印,但卻沒有任何反應,隻道:“我確實該打。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張兄。”張詠一呆,道:“什麼?”

潘閬忙撿起金牌,道:“這可是件好東西,我替雪梅娘子收下了。娘子,咱們該走了,船還在碼頭等著呢。”張詠道:“你……你們……”潘閬道:“張兄,後會有期。”攜了李雪梅的手,跨出門去。李雪梅絕塵離開,飄忽如雪花,竟始終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張詠隻覺得渾身躁熱,待到她輕靈的身軀從視線中消失時,再也忍耐不住,拔腳欲追,卻被高瓊一把抱住,厲聲道:“你不能去。她是契丹公主,你若是跟她走,就是通敵叛國,你在濮州老家的父母、親族都要受到牽連。”張詠道:“我……她……”

高瓊道:“你曾親口對我說:‘世事傷情,人心蕪雜,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二人終究有緣無份。’眼下該我對你說這句話,你還是看開些吧。”

張詠頹然跌坐在椅中,隻覺得渾身疲乏無力,頭腦中冒出了雜草,枝枝蔓蔓四處充溢,混沌一片。

外麵也是一片混沌的世界。朔風凜冽,大雪飛揚,處處銀妝素裹,將汴京籠罩得朦朧難辨。

傍晚時分,開封府押衙程德玄押著五花大綁的道士馬韶秘密來到晉王府,緊急求見晉王。令所有人退出後,程德玄才告知馬韶觀測到天像有異,稱今晚將有大變。趙光義驀然從病床上躍起,下令將馬韶囚禁在密室,急召阿圖進來,三人竊議許久。過了小半個時辰,內侍行首王繼恩奉旨來召晉王連夜進宮,趙光義深露駭色。預備動身時,卻不帶高瓊,隻叫阿圖。

阿圖道:“大王身體不適,不宜騎馬,屬下這就去安排車子。外頭天冷,請大官陪同大王稍坐,待屬下準備妥當,再請大王和大官出去。”趙光義道:“嗯,你去辦事吧。”

王繼恩笑道:“久聞大王屬下個個精明強幹,果然名不虛傳。正好,趁他們去準備車馬時,老奴有些話要對大王說。”趙光義道:“甚好。”又道,“高瓊,你下去,今晚你不必當值。”高瓊道:“遵命。”

出來一看,阿圖正在外頭向他招手,走過去問道:“做什麼?”阿圖道:“我這就去密室救李雪梅出來。”高瓊道:“你知道她關在哪裏?”

當日他答應李稍營救表妹李雪梅後,意圖進去地牢查看情形,卻被侍衛擋住。後來侍衛將情形稟告趙光義,趙光義不但狠狠訓斥了他,還立即將李雪梅換了地方關押。

阿圖道:“當然知道。正好李雪梅昨晚惹怒了大王,我會假稱是大王命令,要將她秘密帶出去沉河處死。外麵我已有安排,自會有人立即接應她回遼國,但你要立即去替我辦一件事。”

高瓊道:“什麼事?”阿圖遞過來一柄極薄的匕首,道:“一命換一命,你這就去地牢殺了林絳。”見高瓊躊躇不答,道,“你放心,這是大王賜我的匕首,我會自承是我殺人,大王決計不會懷疑你。”

高瓊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阿圖道:“日後你自會知道。事情緊急,救不救李雪梅隻在你一念之間,過了今晚,她再無活命機會。”高瓊便不再遲疑,道:“好,一言為定。”

阿圖立即飛奔趕來密室,稱今晚晉王要處死李雪梅消災。負責看守密室的侍衛都是晉王特意挑選,均年過三旬,早娶有家室,聞言毫不起疑,笑道:“這女人還真是倔強,昨晚死活不肯飲服春藥、好好服侍大王,大王發了怒,下令灌下整碗藥,再將她枷鎖在小鐵籠中。昨晚她發春幹嚎了一夜,現在還像狗一樣趴在鐵籠裏呢。大王不來,沒人敢放她出來。”

阿圖道:“正好,你們不必打開枷鎖,隻將鐵籠用布包好,先抬去我房中,別讓人瞧見。等我侍奉大王從宮中回來,再親自押她去沉河不遲。”

侍衛知道阿圖向晉王獻了不少折磨玩弄李雪梅的計策,那些令她生不如死的法子都是他想出來的,登時心領神會,笑道:“圖官人到最後也要享次豔福才肯罷手。”

阿圖笑道:“這女人被帶來密室後,一直歸大王獨自享用,不準侍衛再行染指。如此一個被剝得精光的活生生的玉美人,天天赤裸著身子在眼前晃悠,咱們卻隻有幹看著的份兒,不心猿意馬,那還叫男人麼?大王既然玩厭了要處死她,也別白白浪費。不過今晚也不是我享豔福,是給王府新請的潘大夫。咱們自己知道就好,可別張揚。幾位大哥辛苦,這就去辦事吧,我還得去侍奉晉王進宮呢。”往幾名侍衛手中各塞了一小塊金子。

侍衛知道他是晉王心腹,本就不敢得罪,又能白得好處,立即用被子裹了鐵籠,抬了李雪梅來到阿圖房中,連人帶籠交給一直跟阿圖同住在一起的潘閬。

阿圖早已命心腹侍衛去備車馬,這才回來堂中請趙光義出門。趙光義登上馬車,發現不但車座上鋪上了厚厚的褥墊,還生了一盆炭火,車中溫暖如春,不由得大悅,心中極讚阿圖會辦事,又邀請王繼恩上車同坐。阿圖則率領心腹侍衛騎馬跟隨在車後,一行人往皇宮迤邐而來。

進來大內皇宮,王繼恩領著趙光義一行進來萬歲殿。偏殿中已經置好酒席,案桌上的菜肴雖未動過,酒樽中卻有半杯殘酒,一旁火爐上還燙著兩壺的酒,正滾熱冒氣,隻是不見皇帝人影。

趙光義問道:“皇兄人呢?”一名內侍道:“官家本一直在這裏飲酒,等大王到來,不過適才聖人又派人請官家過去了坤寧殿。”趙光義道:“知道了。你們先退下,本王自己在這裏等皇兄即可。”

王繼恩忙道:“老奴這就去催官家,免得大王久候。”趙光義對這位內侍行首甚是客氣,道:“有勞。”王繼恩便領著小黃門退出殿外。

偌大的宮殿空空蕩蕩,雖生了兩盆熊熊炭火,依舊寒意極重。冷氣颼颼地從地麵的青磚滲出來,不屈不撓地鑽過厚厚的靴子,朝人身上逼過來。巨燭燃燒釋放出的輕煙氤氳起一層紗幔,宛如春天的薄霧,參差被拂。外麵寒風凜凜似刀,殿內也是紅燭晃動,忽暗忽明。

趙光義忽然站起身來,親自去關一扇沒有掩得嚴實的窗子。一直靜立一旁的阿圖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包藥粉,倒進了桌案上的酒壺中。待趙光義回過身來,他已輕巧地退回了原處。

等了兩刻功夫,趙匡胤才回來萬歲殿中,道:“勞皇弟久候。”趙光義道:“不敢。”趙匡胤道:“朕有國家大事要同晉王商議,你們都退出去。”侍從聞言便一齊躬身退了出去。趙光義揮了揮手,阿圖便也退出殿去。

趙匡胤見殿中無人,這才邀趙光義坐下。皇帝一向坐不慣椅凳,隻要不是正規的宴飲場合,還是喜歡席地而坐。地毯上鋪設的錦褥很厚很軟,一如往常,今晚卻給趙光義帶來一種極不踏實的異樣感覺,他不由自主地開始警惕起來。

趙匡胤道:“皇弟,朕意已決,一定要遷都洛陽,預備在明年正月朔日宣布此事,你可有心理準備?”趙光義道:“是,臣弟遵旨。”

趙匡胤道:“朕今日叫皇弟來,還有一件事要對你坦白。不過這件事實在……實在……”他其實之前已經向晉王暗示此事,不料晉王驟然暈厥,從此臥病。一時感到難以啟齒,便取出從不離身的玉斧,有節奏地頓拄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嚓嚓”聲。

趙光義忙道:“皇兄不必為難,皇兄若立皇侄德芳為儲君,臣弟一定竭力輔佐他。”趙匡胤道:“皇弟此話當真?”趙光義道:“臣弟之言發自肺腑,赤誠忠心,天日可表。”當即起身下拜。

趙匡胤大喜道:“好,好,如此最好。”頓了頓,又道,“不過,朕要對你坦白的並非這件事,你可還記得母後臨終前的情形?”趙光義道:“當然記得。母後忽然說有話要對皇兄說,命我們退出殿去,隻留下了皇兄和趙普。”

這是他一直大惑不解的事,因為母親杜氏一向最愛他和三弟廷美,不知道如何在最後關頭將他二人趕出去,以致連最後一麵也未見到。

趙匡胤道:“不錯,當日你退出後,母後是朕何以能得天下,朕說是祖宗和太後的恩德與福蔭。母後當即反駁道:‘你想錯了!你能夠得天下,隻是由於周世宗把皇位傳給了一個幼小的孩子,使得國無長君,人心不歸附。假設周世宗立一個年長的的皇帝,天下豈能到你手中?’所以,你要吸取教訓,將來將帝位先傳光義,光義再傳廷美,廷美傳於德昭。四海之大,如能立長君,則社稷無憂了。’”

趙光義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件事,不由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訕訕問道:“那麼皇兄如何回答?”趙匡胤道:“身為人子,當然隻能銘記母後教誨。”

趙光義這才明白兄長為何一直不封立皇子,在自己與前宰相趙普的爭權中也最終支持了自己,而且封自己為晉王,班列宰相之上,原來全是因為愛自己的母親的一通遺言。若不是如此,怕是大宋立國之初,皇長子德昭便會被立為太子。

趙匡胤自斟自酌,連飲三杯,可見心中激動。趙光義胸中也是驚濤駭浪,澎湃難平,沉默許久,才道:“皇兄不必以母後遺命為念。自古以來,嫡長製才是萬世上法。皇兄立皇子為儲君,是為我大宋千秋基業。”

趙匡胤本待明確指出之所以想立德芳為儲君並不完全是因為嫡長製,而且趙光義為人多疑狹隘,之前派高瓊到博浪沙行刺等事件使得他在北漢人、遼國人心目中印象極壞,而他手下安習拐賣民女牟利令他在大宋百姓中也是聲名不佳,關於晉王廣結黨羽、培植勢力、用手段鏟除異己的說法更是盛行於朝野。忽聽得趙光義言語懇切,便不再多提這一段,隻拿玉斧不斷戳地,道:“說得好!說得好!”

兄弟二人心結既解,遂舉杯暢飲。待到深夜,趙光義告辭退出,趙匡胤因已有醉意,遂在萬歲殿中和衣就寢。

彤雲壓城,天低雲暗。雪似楊花,紛揚飄落。瀲瀲冬月,夜色未央。這真是個又冷又黑的冬夜,能將人的心冷透,將人的雙眼黑瞎。

朦朧中,趙匡胤又醒了過來,卻見寒燈如豆,一名年輕侍衛正蹲在床榻前朝他微笑,不由一愣,問道:“你不是晉王的隨身侍衛麼,如何還在這裏?”那侍衛正是阿圖,笑道:“小的有天大的好消息來稟告官家。”

趙匡胤道:“什麼消息?”阿圖道:“官家,你很快就要歸天了。”一邊笑著,一邊伸出手來扼住趙匡胤咽喉,防他出聲叫喊。其實就算呼喊也未必有人能聽見,外麵天寒地凍,寒風呼嘯不止,侍從們早凍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裹緊外衣,正不知蜷縮在哪個角落跺腳嗬氣暖手呢。

趙匡胤本人武藝高強,剛要拿住阿圖手腕甩開,卻發現渾身上下沒有絲毫力氣,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不由得驚恐得睜大了眼睛。

阿圖低聲道:“官家不要著急,你還有時間,聽我把話說完。我本名柴熙讓,你可記得我的名字?”

原來阿圖才是陳橋兵變當日失蹤的柴熙讓,潘閬則是後周世宗的第六子柴熙謹,當初為大將潘美收養。符彥卿料到趙匡胤遲早要斬草除根,暗中用一個同樣年歲的孩子向潘美換出了柴熙謹,帶去大名府,交給普通人家撫養,後來為趙匡胤逼死的潘美的養子其實是假的。阿圖和潘閬早在符太後的牽線下相認,雖則同父異母,終究還是血緣至親。阿圖自投靠晉王後,行事狠辣有效,深得趙光義歡心,甚至當他不得不跟隨趙匡胤出巡洛陽時,便命阿圖在府中主事。放火燒掉袁氏藏書樓、殺死袁慶,也是阿圖派人所為,目的在於保護他弟弟潘閬的身份不必提早暴露。

至於阿圖如何知道自己的後周皇族身份,則更是一段奇遇。他因逃避開封府追捕,躲進了鬼樊樓,那裏有不少美貌女子可供淫樂,倒也過得逍遙快活。某一日,他忽然遇到一名做苦役的婦人,那婦人看到他後頸正中的黑色胎記,一口叫出了他的小名“阿圖”,又稱他的本名叫柴熙讓。原來那婦人薑氏原是符太後身邊的親信宮女,陳橋兵變當日,她抱著柴熙讓趁亂逃出皇宮。可是當日城中亂兵洶洶,薑氏邊逃邊躲,意外與阿圖失散。她四處尋找,也沒有結果。混了幾年,她上街時忽被強人綁架,蒙住眼睛帶來了鬼樊樓,先是供男人奸淫玩樂,玩厭了又逼她做苦役,竟已有十餘年。阿圖得知自己原來是前朝皇子身份,既咬牙又切齒,決意向奪走他身份的趙匡胤報複。薑氏早留意到鬼樊樓的一道出口,特意指給阿圖,他最終裝死逃了出來,想方設法混進符府來找符太後,符太後居然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母子抱頭痛哭。阿圖發誓要讓趙匡胤嚐到眾叛親離的滋味,便立即投靠晉王趙光義,告知他以前的主人李稍其實是契丹奸細,以此為進階得到了信任。他殘酷對待李雪梅,自然是因為她契丹公主的身份,而放她逃走,則是要讓她有朝一日有機會向大宋報複。至於他利用高瓊殺死林絳,原因更加簡單——林絳早同意交出傳國玉璽,條件是殺死大宋皇帝趙匡胤和南唐國主李煜。阿圖知道今晚晉王將害死皇兄奪位,隻要再殺死已經淪為階下囚的南唐國主李煜,便可以從容讓林絳說出傳國玉璽的下落,而他是絕對不能讓傳國玉璽落入大宋之手。

阿圖自然不必對眼前瀕死的趙匡胤說這些,他隻要講出自己的真名便足以令官家震動。趙匡胤“嗬嗬”兩聲,阿圖便略微鬆開一些,好讓他說出話來。

趙匡胤道:“你……你難道是想要恢複大周、奪取皇位麼?”阿圖道:“哈哈哈,官家,你太小瞧我了,我並不貪慕榮華富貴,對官家屁股下的寶座也根本沒有興趣。我最大的心願,隻是要你嚐嚐被至親至信的人背叛的滋味。噢,小的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官家,是晉王命小的在酒中下了毒,他自己早就服了解藥。”

趙匡胤眼睛圓睜,喉嚨咕嚕響了幾聲,卻說不出話來。阿圖知道藥力已經奏效,便鬆開手,笑道:“這是你該得的報應。自從陳橋兵變那一刻起,這就成了你的宿命。老實說,你弟弟晉王比我想象的要狠毒多了,根本不用我挑撥,他早就決定要殺你。而且就算你死了,這件事也不會就此了結,殺兄奪位的陰影會縈繞他終身,也會籠罩他的子子孫孫,籠罩你們大宋王朝。我的下一步計劃,就是要促使晉王除掉你的三弟,以及你的兩個親生兒子。”

趙匡胤臉漲得青紫,死死瞪著阿圖,他心中怒極恨極,卻說不出一個字來。他想要殺死眼前這個笑容滿麵的年輕人,將其碎屍萬段,最終他明白這不過是徒勞無功。到最後一刻,絕望自四周向他逼攏過來,仿若潮水一般,湮沒了全身,他終於決定放棄掙紮反抗。一時間,回想起無數往事來——流著鼻涕的小弟弟怯生生地跟在身後,總是跟不上腳步,他不得不轉回去牽起他的小手……

原來世間總有比權勢更可貴的東西——親情,也總有比權勢更可怕的東西——背叛。那一刻,趙匡胤深切體會到了秦相李斯臨死前的感受,兩顆大大的淚珠滾出了他的眼眶。

恍然間,他又聽見了海東青振翅騰空的聲音,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象著他的飛翔,他覺得自己就是一隻淩風的神鷹,俯視寰宇,俯視人間。

萬歲殿中的兩個人,一個得償所願,心滿意足地看著仇人在眼前死去;一個追悔莫及,終以遺恨終天。

明月誰為主,江山暗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