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斧聲燭影(2 / 3)

阿圖笑道:“那話是對別人說的,我可是知道你跟龐麗華母女關係不淺。”高瓊道:“無憑無據,少血口噴人。”阿圖道:“晉王要殺你,隻需懷疑你就夠了,還要什麼憑據!我如果現在就去告訴大王是你拐走了劉娥,你自信他不會懷疑你麼?”

高瓊自是深知晉王為人,城府極深,最容不得旁人背叛,若阿圖去輕輕提上這麼一句,不但他立即性命不保,就連唐曉英以及所有與他有關的人都要牽連進來。隻得忍氣吞聲,問道:“你想要怎樣?”阿圖道:“我想要怎樣時自然會告訴你,隻要你辦到,我就立即幫你救出你表妹,而且保她平安回去遼國,決不食言。”

高瓊正待答話,忽有侍衛奔過來叫道:“大王回府了,快去前麵侍奉。”

高瓊心道:“今日獻俘,大王不該在宮中參加慶宴麼?”忙舍了阿圖,趕來府廳。

幾名侍女正在為趙光義換上孝服。高瓊不由得吃了一驚,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趙光義道:“符相公病歿了。你先趕去叫上你那位朋友潘閬,讓他到符相公府上將那隻海東青取來給本王。”

高瓊感覺晉王有落井下石、強取豪奪的嫌疑,雖不情願,卻不得不遵命來到興國坊。恰好向敏中正扶著酒醉的張詠回來,聽說符彥卿病歿,忙道:“潘閬還沒有回來,此事蹊蹺得緊。”便與高瓊一道來到符府。

皇帝趙匡胤已經先到了,正在撫慰符彥卿次女符氏。這在旁人看來未免很是異樣——當初符氏是後周太後,兒子柴宗訓是後周皇帝,因符太後最愛的六妹是趙光義的妻子,所以對趙氏格外信任,付以禁軍兵權。然而趙匡胤卻有負重望,發動陳橋兵變,從孤兒寡母手中奪取了天下。又將符太後、柴宗訓母子流放房州,三年前更是指使房州知州辛文悅“病死”了年僅二十歲的柴宗訓。符太後二十多歲喪夫喪江山,三十多歲喪子,嚐盡天上墜入人間的悲涼,全賴趙匡胤所賜。卻不知當她被殺子仇人握住雙手、好言安慰時,心中又是何等感受。

向敏中一眼看見潘閬躲在人群後,忙過去招呼,低聲問道:“出了什麼事?”潘閬麵色蒼白,隻搖搖頭,道:“咱們走吧。”

高瓊追過來道:“你還不能走,你和寇準送給符相公的那隻海東青呢?晉王想要。”潘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海東青已經歸官家了。晉王那麼有本事,自己去找官家索要。”

出來符府,向敏中道:“你一早被人叫走後,符相公就來了興國坊,似是來找你,聽說你是被他派人叫走,臉色大變,扭頭就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潘閬道:“沒什麼,真正叫我來符府的人是符太後,她有怪病,想讓我看看。隻是她身份特殊,自兒子死在房州後她被恩赦搬回京師,居住在符府,符相公擔心朝廷猜忌,不準她同外人來往,所以她便以符相公的名義召我去看病。”

向敏中道:“可是符相公早上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就……”潘閬道:“世事難測,我也料不到會如此。其實符相公人很好,他對我有大恩,隻是……隻是……”神色淒涼,再也說不下去。

向敏中心念一動,心道:“聽寇準說那白爪海東青天下僅有兩隻,一隻在遼國皇帝手中,這一隻是潘閬親去遼東,治好了女真頭領的病,好不容易才弄到手,卻轉手給寇準當作生日賀禮送給了符彥卿,可見他花了許多心思。符彥卿曾長期駐守大名,潘閬又是大名府人,莫非他們原本有舊?”忙問道:“你跟符相公是舊識麼?”潘閬黯然道:“算是吧。”他不願意多提,向敏中也不便再問。

自晉王妃符氏死後,符彥卿失去了與趙氏皇族的唯一紐帶,在朝中的地位已經大不如從前。他的死並沒有給東京人帶來多少震動,相反人們眼光都集中在大街上多出來的那些綠袍官員身上,甚至希冀能在那些人中見到前南唐國主李煜以及他那美麗的王後周嘉敏。

南唐平定,大宋得十九州、一百零八縣、六十五萬五千六十五戶,不僅疆域大增,且均是富庶之地,舉國歡慶。晉王趙光義率領文武群臣奏表,請皇帝趙匡胤加尊號“一統太平”。趙匡胤雖然欣喜,卻不同意,道:“燕晉未複,怎敢妄稱一統太平?”於是趙光義請求改稱“立極居尊”之號,趙匡胤才勉強同意。

南唐的滅亡也給周邊鄰國造成了極大的威懾,吳越王錢俶畏懼大宋軍威,主動來到汴京朝見天子。

吳越由錢鏐創立,國都在杭州。錢鏐當國君以後,常回故鄉探望,但其父錢寬總是逃避不見。錢鏐驚問緣故,錢寬道:“你雖當了君主,可四周強敵環伺,與人爭利,終究會禍及我錢家,所以我不願與你見麵。”錢鏐涕泣受教,之後一直小心謹慎,隻求自保。他很少安睡,用小圓木作枕頭,熟睡中頭一動便落枕覺醒,稱為“警枕”。又在寢室中置粉盤,想起事情即寫在粉盤上。令侍女通夜等候,外麵有人報告,立即喚醒他。錢鏐死後,依次傳位給錢元瓘、錢弘佐、錢俶。大宋攻打南唐時,命吳越出兵助攻,錢俶不敢不從。李煜特意寫信給錢俶,勸說道:“今天沒有我,明天豈能還有你?早晚你也是汴梁一布衣罷了。”錢俶畏懼宋朝,不但將李煜之信交給了宋朝,還助宋軍攻打南唐的常州。

趙匡胤見錢鏐遠比李煜懂事,大喜之下,派皇長子興元尹趙德昭出城迎接,賜第禮賢宅,又命晉王趙光義、京兆尹趙廷美與錢俶結為兄弟,準許他佩劍上殿,詔書不直呼其名,賞賜極厚。錢鏐在汴京滯留兩月後,趙匡胤又主動遣他回國,道:“南北風土各異,南方逐漸炎熱,應該早早回國。”臨行前,特賜一密封黃包,交待錢俶到家後再看。錢俶回到杭州打開包袱一看,裏麵並非金銀珠寶,而是宋朝群臣請求扣留錢俶的奏折。錢俶既感激又恐懼,從此對大宋惟命是從,完全屈服在宋朝的統治之下。

自與遼國通好以來,對南唐用兵一直本朝首要大事,其餘一切均要推後。而今江南既定,吳越臣服,局勢陡然鬆弛了下來。趙匡胤也終於有時間來安排皇次子趙德芳出閣,封為檢校太保,親自為他聘定河南府知府焦繼勳的女兒為正妻。

皇帝又頒下詔書,他將巡遊洛陽,群臣自晉王以下,一律隨行。趙匡胤本人出生在洛陽的夾馬營,一直很留戀洛陽風物,加上開封作為帝都無險可守,而洛陽卻固若金湯,所以他常流露出遷都之意。此時皇帝忽然要西去洛陽,既被視為遷都之議已提上日程,也被認為是立儲的強有力的信號——自五代以來,京畿府尹素來是儲君的首要人選,皇弟趙光義任開封尹十六年,早被朝野視為未來的皇帝。然而一旦遷都洛陽,那麼河南府知府焦繼勳就搖身變為京畿最高長官,而這位焦繼勳正是趙德芳的新嶽父。

一些人事上的安排也愈發證明這種猜測並非空穴來風。以往皇帝趙匡胤離京,均由開封尹趙光義擔任東京留守,而此次趙匡胤指名要趙光義同行,任命宰相沈義倫為東京留守兼大內都部署,三司使王仁贍兼知開封府。這樣,汴京的所有權力都將被移交到沈義倫手中。

沈義倫字順宜,開封人。他幾乎與趙普同時投入趙匡胤幕府,一直負責掌管財政,是趙匡胤最為倚重的心腹。宋朝建立,在以“佐命功”升遷的趙匡胤霸府幕僚中,他名列第四。開寶二年二月,趙匡胤禦駕親征北漢,以皇弟趙光義為東京留守,沈義倫為大內都部署、判留司三司事,負責皇宮安全和處理朝廷日常財政事務。由此可見趙匡胤對他的信任程度。宰相趙普因與趙光義爭權失敗後被罷相,時任樞密副使的沈義倫同日升為宰相,成為趙匡胤霸府幕僚中繼趙普之後的第二個升任宰相。

皇帝一行浩浩蕩蕩,三月初九自東京出發,五日後到達洛陽,當場加封河南知府焦繼勳為右武衛上將軍、彰德節度使,又提出要就此留居洛陽,實際上已是明確表達遷都之意。

不料群臣爭相反對,鐵騎左右廂都指揮使李懷忠諫道:“汴京得運河漕運之利,有通往江南之便,每年從江淮運來百萬斛米供給京師數十萬軍隊。而且東京根基巳固,不能動搖。”趙匡胤道:“東京城中所需物資全仗水路由外地運送,萬一汴京被圍,後果難以想像。”堅決不肯聽從。

晉王趙光義也極言遷都不便。趙匡胤堅持道:”遷都洛陽,乃權宜之計,長久之計當定都長安。我將都城西遷,為據山河之險,裁汰冗兵,依周、漢故事,統治天下。”顯然,皇帝遷都決心已下,群臣的諫阻都不能動搖。關鍵時候,趙光義上前磕頭道:“形勝固難憑,在德不在險。”

“在德不在險”一語出自《史記》,是戰國時著名軍事家吳起的重要觀點。當時魏武侯攜吳起一起乘船渡河。行至中流,魏武侯指著兩岸的險峻山峰感歎道:“如此堅固美好的山河,正是魏國得以鞏固的根本啊。”吳起立即回答道:“國家政權鞏固與否,其根本在於施德政而不在於天險屏障。古代三苗王國左有洞庭、右有彭蠡,但因國王不修德義,被夏禹所滅;夏桀都城左有河濟,右有泰華,南有伊闕,北有羊腸,可謂固若金湯,但由於他施行暴政,被商湯所取代;殷紂王所居的國都左有孟門,右有太行,北有常山,南有大河,但因為他為政殘暴,被周武王所殺。由此觀之,地形有利難以成為國家的保障,要鞏固政權,靠的是施行仁德,而不是依仗地形、關城,險要在德不在險。如果您不施德政,船上的所有人都會成為您的敵人。”魏武侯聽了吳起的這番話,十分感慨。

趙光義這句話擲地有聲,背後蘊含著極大的深意。趙匡胤聽了默然不答,隻揮手命群臣退下。

洛陽那邊皇帝忙著拜謁陵墓、合祭天地、討論遷都,東京的流言蜚語也逐漸多了起來。但即使是皇帝將立皇次子趙德芳為太子的傳聞,還是比不上樊樓人去樓空更吸人眼珠。某一日,樊樓的主人李稍平地消失,同時不見的還有管帳的李群等許多關鍵人物,以及大批現銀等。另一半主人孫賜,也就是晉王侍妾孫敏的父親,事先完全不知情,又乏經營應變之才,登時導致樊樓陷入癱瘓。大批酒客的不滿造成了轟動全城的效應,東京留守沈義倫不得不親自調查此案。事情很快明了,有人匿名往開封府投書告發李稍是契丹奸細,京師士民這才恍然大悟。

樊樓事件甚至驚動了遠在洛陽的皇帝,促使趙匡胤提早踏上了返回開封的路程,遷都之議由此擱置下來。

最驚詫之人當屬張詠,他聽說李稍竟是當今遼國皇帝的親叔叔後,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這才知道明白為何李雪梅之前提到要去望海樓,原來她就是望海樓主人耶律倍的孫女。而她失蹤後不見李稍著急,想來這位契丹公主已經回去了遼國。心知二人從此天涯萬裏,再無相見之日,不免更加悵惘不已。

他長久地徜徉在汴河邊上,以排遣胸中鬱積。杏花吹盡,薄暮東風。河水微瀾,望眼淒迷。時地依然,斯人已杳。搔首興歎,壯年離拆。情懷又被這水紋輕易撩撥了起來。

這一日,趕來汴京參加符彥卿葬禮的寇準又因母喪須得趕回大名府,張詠送他離去後,便約了向敏中、潘閬一道來雞兒巷拜訪蔡奴。並非他對這位汴京第一名妓有什麼非分之想,他念念不忘的無非那本在大相國寺失之臂交的《春秋繁露》,總想借來閱讀,可他與那翰林院供奉袁慶不過一麵之交,且是因爭書而起,不好貿然登門,便想到了請蔡奴出麵借書的法子。

事情當真是再巧不過,袁慶正在蔡奴住處,坐在花架下,一邊飲茶,一邊聽蔡奴撫琴。舒緩的旋律,動情的音符,徜徉得使人酥軟。正逍遙之時,袁慶見到女使領人進來,隨意一瞥,立時瞪大了眼睛。

張詠笑道:“袁供奉何必如此驚訝?張某不過是……”忽然意識到袁慶望的不是自己,而是身邊的潘閬,不覺一愣,問道,“小潘認得袁供奉麼?”潘閬搖頭道:“不認得。”

袁慶站起身來,道:“你……你不是幾年前為了追求蔡家娘子、在樊樓付下在座所有酒客酒錢的沈偕?”潘閬道:“什麼?”袁慶道:“我記得你!我當日也在樊樓,對你印象極深,後來還根據記憶畫了一幅《沈君與蔡奴》。”

蔡奴驚道:“這件事,怎麼從未聽官人說過?”袁慶道:“不足提,不足道。沈君,你當日豪氣蓋天,可是鎮住了所有人。”潘閬笑道:“我姓潘,不姓沈,官人怕是認錯人了。”

袁慶詫異道:“你不是沈君?蔡娘,你來看他是不是當年那位江南富豪沈偕?”蔡奴笑道:“潘郎是跟當年的沈君是有幾分相像。”袁慶搖頭道:“不是像,簡直就是同一個人。不信我回家取那幅畫來給你們瞧。”蔡奴勸道:“官人何必較真,不過是兩個長得像的人而已。”

張詠卻道:“就該較真,我倒真想看看那位沈君跟小潘有多像。袁供奉,我陪你一道回去取畫如何?”無非是要利用這個機會跟對方大套近乎,能進到袁家的藏書樓瞧上一瞧。袁慶很有幾分呆子氣,聞言忙道:“好。我家就在附近。”

蔡奴忙道:“何不一起去?奴家可以冒充是張郎的女伴,府上眷屬也不會起疑。”潘閬道:“這樣最好,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幅畫呢。”袁慶道:“好。”

五人便一道往袁宅而來。袁慶抱著一包自書鋪淘的舊書,走得最慢。張詠見狀忙道:“我來幫手。”不由分說,便去拉扯包袱。袁慶也是個愛書如命的人,明知道張詠是好意,但還是不放心自己的書在旁人手中,忙往回縮。那包袱本係得鬆垮,被兩個大男人一奪,頓時散開,落出幾本書來,夾雜著一包鹽。

一旁有路人瞧見,立即飛奔趕去告知離得最近的巡鋪卒。宋代鹽跟茶一樣,均是官方壟斷經營物資,朝廷嚴禁販賣私鹽,凡捉住或告發販鹽一斤以上者都有重賞。

巡鋪卒聞聲而來,掂量那個鹽大約有一斤來重,登時虎下臉,問道:“這包袱是誰的?”袁慶道:“包袱是我的,不過這鹽不是我的。”

告狀的路人道:“鹽分明是從包袱中掉出來的。”袁慶道:“我是翰林院的袁供奉,怎麼會販賣私鹽?”巡鋪卒不屑地道:“晉王的手下還販賣婦女呢,供奉官人販賣私鹽算什麼。走吧,有話到開封府再說,官人別令小的為難。”又問了張詠、潘閬幾人的名字、住處,這才不由分說地將袁慶連人帶鹽一並帶走。

袁慶道:“我的書……”張詠道:“放心,書我先替供奉收好。”

向敏中搖了搖頭,轉身問道:“娘子為何要這麼做?”蔡奴道:“什麼?”向敏中道:“娘子為何要用鹽嫁禍袁供奉?”蔡奴道:“奴家不明白向郎的意思。”

向敏中道:“袁供奉是愛書之人,買書後一本一本地對齊碼好,再將包袱係上。”一邊說著,一邊示範,將張詠手中的包袱係上。又道,“你們發現蹊蹺了麼?”張詠道:“沒有。少賣關子,快說!”

向敏中道:“你們看,我習慣用右手,所以書頁一麵的結是向前的,書背一麵是向後的。而剛才書掉出來的時候,我留意到包袱書頁向後的,書背一麵向前,正好相反。”

蔡奴道:“奴家還是不明白。”張詠道:“我明白了。袁慶適才一直右手抱書,他也是習慣用右手之人,他係的包袱的結的方向定然跟向兄一樣。之所以有所不同,是因為有個習慣用左手的人偷偷打開過。蔡家娘子,你當日在樊樓到我們閣子來敬酒時,我就發現你是左撇子。”

蔡奴強笑道:“何以見得奴家是左撇子就一定是我?說不定是那個賣書的人係的包袱。”張詠道:“你不懂,袁供奉是愛書之人,是絕對不會多讓旁人碰一下他的書的。而且,袁供奉的包袱原本放在房中,是你取出來交給他的。”又問道,“老向,你既早發現了破綻,為何適才不對巡鋪卒說清楚?”向敏中道:“因為這件事跟潘閬有關。”

蔡奴忙道:“是奴家做的,你們別怪到潘郎頭上。”潘閬歎了口氣,道:“他是世間第一聰明人,瞞不過他的。蔡娘,你先回去。”目送蔡奴走遠,才道,“咱們也走吧,回興國坊再說。”

進來堂中坐下,潘閬沉默許久,才問道:“老向是怎麼懷疑到我的?”向敏中道:“袁供奉是蔡奴的恩客,袁家又是極其有錢,奉承還來不及,她忽然用私鹽嫁禍給他,令他被官府捕去,必有緣由。我猜多半跟他要帶我們去看的《沈君與蔡奴》一畫有關。潘閬,你不願意我和張詠見到那張畫,你就是畫中的沈君,對麼?”

張詠大是驚奇,道:“呀,小潘竟然曾有千金買酒的豪闊經曆!”驀然想到什麼,道,“可當初我們在樊樓,蔡奴進來敬酒,你如何有裝作不認識她?還有蔡奴,為何也裝作不認識小潘?”

當晚樊樓飲酒,蔡奴第一次進來十二號閣子時,稱呼張詠、寇準、潘閬為“三位官人”。但她離開時,潘閬有話問她,她又叫他“郎君”,可見她知道潘閬不是官吏,她不認識張詠、寇準,卻是認識潘閬,而佯作不識,肯定別有玄機。

向敏中道:“小潘,你我相交已久,我早發現你其實是個極精細的人,當日全虧你發現了南唐鄭王隨從身上的破綻。你能發現一些旁人觀察不及的細微之處,樊樓命案當晚卻偏偏將見到孟玄玨站在王全斌閣子前的事‘忘記’了,一直等到後來再說,這顯然是刻意為之。我一直想不明白這一點。今日袁供奉這事暴露了你和蔡奴原本認識,一些蹊蹺之事才能迎刃而解。當晚王全斌上吊後,你就是那個去搬動他屍首的人,對麼?”潘閬道:“不錯,的確是我。”

原來潘閬幾年前曾冒充江南富豪,到汴京一擲千金,將蔡奴一手捧為第一名妓。西樓命案當晚,他與張詠、寇準一道來到樊樓飲酒,在王全斌鬧事時已經看見了站在閣門處的蔡奴,隻佯作不識。蔡奴當時凝神觀望樓廊中相鬥,可也聽到了背後有動靜,她雖是女子,可曆事極多,竟然強忍著沒有回頭。但回來發現桌案上有衣袖拂拭過的痕跡,地上也有些須粉塵,當即隱約猜到是有人往酒中投了毒。她也不說破,假稱肚子疼,先趕來十二號閣子,預備找機會將經過告訴潘閬。潘閬假意追出去後,二人在樓廊密密交談,潘閬聽說有人要對王全斌不利,便讓蔡奴假意到各閣子敬酒,以製造不在場的證明。他後來稱方便出來時,便是要去六號閣子看王全斌的情形,結果正好看到王全斌正在往屋梁上甩繩打結,預備上吊。又聽到隔壁四號閣子有人要出來,慌忙奔到樓梯口,不久見到孟玄玨站在六號閣子前愣住,他還特意叫過酒廝丁大,指明樓廊有人。等到孟玄玨回去自己的閣子,他便重新進來六號閣子,踩上腳凳,抱住王全斌屍首往上抬了一下,再將凳子上的腳步抹去,安然回到十二號閣子,假意告知眾人他在廁所中聽到有人悄聲議論說皇二子趙德芳在三號閣子中,其實樓廊鬧事時蔡奴認出了趙德芳,又悄悄告訴了他。

向敏中道:“除了蔡奴已覺察到呆子自窗子進來下毒這一點外,其餘都可以推測到。隻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搬動屍首,無非是想造成他殺假象,可有嫌疑的李繼遷、折禦卿跟你都沒有恩怨。”潘閬道:“我確實跟他們二人都沒有恩怨,我本身的意圖也並非要嫁禍給他二人,不過是有意令事情複雜,讓官府頭疼而已。”

張詠呆得一呆,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潘閬搖搖頭,道:“你們不會明白的。”

向敏中道:“你花重金捧紅蔡奴,也是計劃中的一步。第一名妓身價不菲,能接觸到大批達官貴人,她便成為你在京師重要的眼線。還有那飛鷹海東青,也是你千辛萬苦找來,作為接近符彥卿相公的進階。你刻意安排這些,當然有重大圖謀。”潘閬道:“蔡奴確實是我的精心安排,可海東青卻是我誠心誠意為符相公尋的壽禮。不怕告訴你們知道,我本姓柴,論輩分,符相公可以稱得上是我的祖父。”

向敏中雖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吃了一驚。張詠嚷道:“原來你……你就是陳橋兵變當日失蹤的柴熙讓,後周世宗的第五子。”潘閬也不置是否,隻默然不語。

張詠道:“你做那些事,就是為了報仇麼?”潘閬道:“幾年前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確實有複仇之心,所以一手安排了蔡奴事件,讓她利用美色來打探朝廷動向。我兄長柴宗訓被害死房州後,我決意來到京師,為尋好鷹耽誤了時日,正好趕上跟寇準一道。然而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除了挪了一下王全斌的屍首,我並沒有做什麼真正的壞事。甚至在跟契丹人的幾番爭鬥中,我還站在了大宋一方,畢竟趙氏也不算什麼昏君。若我貿然害死了他,天下重新大亂,又有多少百姓要受苦。”張詠道:“你能這麼想最好。”

潘閬道:“你們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打算如何做?”張詠歎口氣道:“還能怎麼做?當然是什麼也沒有聽見。”

向敏中道:“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符彥卿相公之死跟你到底有沒有關係?”潘閬道:“也可以說有關係。符相公知道我的身份,也曾帶我見過符太後。當時符太後剛剛經受喪子之痛,病得很重,有些瘋瘋癲癲,完全認不出人來了,符相公這樣做也隻是想安慰她。但不知怎的,她見了我忽然盯著我不放,人也清醒了許多。符相公怕惹出禍事,便命我出去,從此不準我再進符府。當日符府來人召我,我還暗覺奇怪,去了才知道是符太後要見我,她人已經完全好了,居然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不久後,符相公趕進來,斥責符太後不該這麼做,父女二人起了爭執,符太後伸手一推,符相公腳下一滑,額頭正好撞在香爐上……”

向敏中心道:“原來是符太後失手弑父。”隻是有些奇怪潘閬為何稱親生母親為“符太後”,見他眼淚流出,極見悲傷,不便再多說什麼,隻問道,“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潘閬道:“不知道。不過既然你們已經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當然是要先搬離這裏,以免將來連累你們。”

忽有人在門外叫道:“潘大夫在麼?小的是晉王府的,府上眷屬得了急病,請潘郎去看看。”潘閬應了一聲,提了藥箱出去。向敏中和張詠相對無言,就此散去。

次日一早,開封府司寇參軍王嗣宗率人來拍門。這王嗣宗正是前汴陽坊正王倉之侄,去年參加乙亥科科考,為當屆狀元,隻是他這個狀元並非會試第一名,而是殿試狀元,且得到的很有些不雅。

按照慣例,舉子會試合格後,還要參加皇帝親自在講武殿主持的殿試。殿試也不是以文章優劣論高下,而是考三題,以先交卷而又無大的差錯者為狀元。正好王嗣宗和趙昌言同時交卷,二人各不相讓,誰當狀元便成為了難題。趙匡胤便叫來二人,道:“你們都說自己先交卷,都應該當狀元,但狀元隻能有一個。看來你們的文才不相上下,但不知武藝誰優誰劣。這樣吧,你們就在此打一架,哪個贏了,哪個就當狀元。”

王嗣宗和趙昌言便當著皇帝的麵大打出手。王嗣宗與趙昌言同是汾州人,知道對方是個禿子,在搏鬥時總朝他腦袋打去,最終將其襆頭打落,露出一顆光溜溜的禿子腦袋。趙昌言當中出醜,羞憤難言,最終敗下陣來。王嗣宗由此輕鬆取得狀元之位,但也在京師傳為笑柄,尤其他參考前曾向知貢舉王祐行卷一事被揭露後,更為士大夫所不恥。

王嗣宗中狀元後,本該外放為官,但機緣巧合下得以補授開封府司寇參軍,可謂十分幸運了。他倒也知恩圖報,走馬上任時正逢判官姚恕被貶,遂以證據不足為由,將王祐之子王旦傾心相戀的前刑吏劉昌之女劉念從牢裏取保釋放了出來。傳說姚恕得罪晉王失寵與前任宰相趙普有關,他被罷判官後奉命出京治理黃河,不久因治河不力被殺,屍體拋入黃河,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張詠來開門時,見王嗣宗身後盡是全副武裝的吏卒,還有手持弓弩的捕盜弓手,不由得一愣,問道:“參軍是來捕人麼?”王嗣宗道:“不錯。昨晚翰林院供奉袁慶家發生命案和失火案,袁供奉臨死前向家人指認是潘閬所為。”張詠道:“什麼?袁供奉不是因為私鹽被逮去開封府了麼?”

王嗣宗道:“昨日袁供奉確實被逮來了開封府,後來知府王仁贍相公聽說究竟,道:‘袁供奉家資富饒,僅家中藏書樓的書畫珍品便可抵百萬錢,如何會販賣一包私鹽?’下令釋放。誰料到袁供奉晚上回家後也不理睬家人,直奔藏書樓,正見到藏書樓火起,一名黑衣人從樓裏出來,見到袁供奉,上前便是一刀。等家人趕來,黑衣男子已不知去向,隻見到袁供奉倒在血泊中,以及癱倒一旁起不來身的老仆人。袁供奉臨死不斷叫著‘潘郎’,今日一早袁家人到開封府報案,當值的官吏記得昨日巡鋪卒押袁供奉來開封府領賞時,報上的證人名字中有張兄和潘閬的名字,我才由此尋來。”

張詠道:“原來如此。不過潘閬昨日自從晉王府回來後就一直飲酒不停,直到喝得爛醉如泥,還是我扶他進房睡下,至今未醒,如何半夜潛出去放火殺人?”

王嗣宗道:“我自是信得過張兄的話,不過還是查驗一下為好。”帶人闖進房中,果見潘閬渾身酒氣,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上前推了一下也不醒。

王嗣宗道:“這可奇了。既是跟潘閬無關,袁供奉為何死前不斷念他的名字?”

張詠忙問道:“袁家的藏書樓怎樣了?”王嗣宗道:“書畫之類最懼火苗,當然是燒了個精光,可惜!幸運的是,袁氏藏書樓單獨建在一處,與房舍住處並不相連,才沒有引發更大的災難。張兄,這案子是我上任以來接手的第一件命案,務請你和向兄多幫忙。昨日巡鋪卒報了你、向兄和潘閬的名字列作證人,那麼袁供奉因攜帶私鹽被逮時,你三人都在現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詠已經大致猜到怎麼究竟,遲疑了下,道:“我們三人是在名妓蔡奴那裏遇到袁供奉,後來一道出來,預備去袁家看書賞畫,半路他包袱裏掉出了私鹽,我們也很吃驚。至於潘閬,不瞞參軍,我昨夜一直未睡,隻在堂中翻書,我敢以個人名義擔保潘閬昨夜沒有出去放火殺人。參軍何不去雞兒巷問問那蔡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