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真好，藍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
父親喜歡在風和日麗的天裏揍我，因為月亮圓了，或者月亮殘缺不全。我喜歡在挨揍時嚎淘大哭，製造粗魯的噪音，不懂得優雅和體麵。我像圈裏的豬一樣，餓了便吃，吃飽了玩和睡，挨揍了火辣辣地嚷嚷號哭。
看熱鬧的人遠遠地看，沒有人走過來，也沒有人離開。直到父親微笑著去隔壁家打牌，我的哭聲細如鶯啼，母親幽幽地從裏屋飄出來，像一朵烏雲，看的人假意把眼神移開，虛偽地打量一尾跳出水麵的魚。母親無動於衷地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遠處的人，然後什麼都不看，什麼都無所謂，然後幽幽地回屋裏。剩下我一個人，幽幽地哭泣，直到一尾魚跳出水麵。
有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光棍，在我家門口招搖，絲毫不掩飾色迷迷的腳步。我親眼看見那個光棍都流口水了，口水都流一地了，一個螞蟻窩都衝跨了，一群螞蟻慌慌張張四處逃竄。那個光棍抬頭看見我，讓我叫“爸爸”。我一連叫了許多次“爸爸”，那個光棍借口我叫得不夠肉麻，不給我糖吃。那個光棍說要親親熱熱才行，我親親熱熱地叫了，便有糖吃了，一顆糖從早晨吃到下午。沒人在乎那個光棍，那個光棍明目張膽地喜歡母親。母親從來不抬眼打量這個光棍，父親和這個光棍是好朋友，在父親眼皮底下，父親讓我管這個光棍叫“幹爸爸”。
吃完了糖，我不跟那個光棍玩了，叮囑他下次要多弄些糖來。我去找別的人玩，別的人都不跟我玩。孩子們玩得正起勁，誰也不願意停下來，招呼我跟他們一塊兒玩。我也想不起這是怎麼了，天一下子黑了。我回頭找那個光棍，一邊懷念剛吃完的糖，我願意回過頭依舊叫那個光棍一連好幾聲“爸爸”，就算沒有糖吃，隻要他跟我玩。那個光棍走了，我在光禿禿的地上，尋找那個光棍留下的氣味和體溫，在心裏管他叫爸爸。就在這一瞬間，我懈逅了父親，父親剛打牌完了，大概贏了錢，嘴裏哼著小調。看得出父親心情很好，父親把我的耳朵擰得快一點兒斷了，父親說：“小雜種，不要指望在黑夜裏吃糖，就算管他叫爸爸也沒用，那個光棍都走了一下午。”
看起來父親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瞞不過父親。看起來父親一點兒不在乎，壓根兒無所謂，因為父親和那個光棍是好朋友，他們在一起剛打完牌。父親一路上牽著我的耳朵不放，直到後來到家了，母親招呼吃飯。我一口氣吃了很多飯，父親和母親各自吃飯，沒人在乎我吃了很多飯。我氣憤得不想吃飯了，不小心把碗掉地上了，聲音清脆悅耳。父親和母親剛開始吃了一驚，後來滿不在乎，好象什麼也沒有發生。房間恢複了寂靜，比很久以前還要寂靜，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我真想讓父親揍我，可父親不會因為這件事揍我。父親揍我也許有他的道理，假如窗外一群鳥叫，也許父親會揍我。可是父親壓根兒不會因為我做了什麼揍我，父親揍我的具體原因和我沒有關係，僅僅由於太陽出來了或者其它。我真想讓母親罵我是小雜種是小老鼠，母親在桌子旁邊細嚼慢咽，一點兒不生氣。母親無緣無故地罵我是小雜種小老鼠，但絕不會為了今天的事。我把頭埋進袖子裏，拚命地跑進我的小房間裏，大口大口呼吸我的小房間裏的新鮮空氣。父親和母親在我的小房間外邊，一定還沒有吃完這一頓飯，他們一點兒也不吃驚好奇，細細品嚐腐爛發黴的臭肉，好像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餐。
天一黑下來，晚上月亮圓了，月亮在我的小房間的窗口探頭探腦。我剛想睡一會兒，又被月亮嚇了一跳，月亮從窗口掉下來，圓圓的月亮腫了一個叫月光的肉瘤。我在床上翻了四個身，最後滾到了床底下，一溜煙爬起來，一溜煙飄出了我的小房間。我像一個幽靈，戳破了父親母親兩個人住的房間的一層窗紙，房間真大，大得空空蕩蕩，父親母親是隱隱約約的兩個人影。我聽見他們在小聲說話，說話的聲音誰也聽不清，好像在自言自語。我把窗紙捅破了一個大洞，一陣風吹過父親母親，父親打了一個寒顫，不再自言自語。父親終於鼓起勇氣，對母親說好像有人，母親回答說是呀。父親一個人自言自語說，不管是誰在偷看，都不打緊。父親還說讓他們看個明白，說完了便點起一根蠟燭。
一根蠟燭剛剛點燃，房間裏便洋溢著光明與黑暗，一個人和他的影子在燭光下陌生透頂。我差一點兒沒認出來，後來終於看明白了，這個看起來很陌生的人就是那個光棍。那個光棍住在隔壁，跟我們家鄰居了十幾年，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是鄰居了。誰也不知道那個光棍叫什麼名字，那個光棍什麼來曆。母親剛好睡著了，房間裏響起了鼾聲。父親一點也不驚訝，好像是意料中的事。父親不慌不忙，對那個光棍說你來了。那個光棍說，他去一個料不到的地方，走到咱家門前，就想著跟父親說幾句話，便摸黑扭進來，見父親睡了，不好意思嚷嚷，隻好在黑夜裏發呆。父親說，哥倆喝一回酒，痛快了再走。那個光棍說，別驚了母親，喝酒來不及了，都快天亮了。父親說放心，酒裏沒有下蒙汗藥，就算有蒙汗藥，也不打緊，蒙頭睡一覺就太太平平。父親說完了，衝那個光棍意味深長地笑，又頑皮地使眼色。父親上隔壁房間裏舀酒，邁著大步流星的腳步，瞧去爽快無比。那個光棍在燭光下的影子，不停地蕩漾，像風吹過稻草人。房間裏的寂靜，襯托出那個光棍像影子一樣，六神無主的不安和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