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我的父親母親(1)(2 / 2)

父親拿一杯飽滿得溢出花的燒酒,捧給那個光棍。那個光棍一飲而盡,父親不停地誇讚說好酒興。那個光棍站起來要走,父親說不看看母親嗎。

那個光棍打量了母親一眼,母親睡著了。父親說,本來想跟那個光棍一起走,但拋不下母親和小雜種。父親後來說,想看看小雜種嗎,小雜種就在窗外。父親突然加大聲音說,小雜種滾出來。

我吃驚得不由自主滾進屋裏,心想什麼也瞞不過父親。那個光棍說,孩子還小,最好什麼也不知道。我想一定有天大的秘密瞞著我,但最好什麼也別問,父親和那個光棍惹毛了,就會有人猴急說出來。父親不慌不忙地說,小雜種將來長大了,會有很多疑問,活著都不開心。

父親說,有人敲門。敲門的聲音輕到聽不見,可是父親說聽到了。父親說完這話,滿屋子都聽到敲門的聲音,除了寂靜什麼也聽不到,敲門的聲音是風在吹。那個光棍吃了一驚,父親說村長來了。那個光棍差一點兒哭了,父親懶洋洋地說,那個光棍喝的酒裏邊下了蒙汗藥,蒙汗藥太多了是浪費,父親的蒙汗藥很貴,隻舍得很少的一點點。那個光棍走不出這屋子,卻能說話能感覺難受。那個光棍說老早就想酒裏下了蒙汗藥,可一股腦兒喝了,喝下去蒙汗藥也無所謂。那個光棍說,雖然想到了這一著,卻打死也不敢相信。那個光棍說,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料父親弄不到蒙汗藥。那個光棍說,蒙汗藥有十一種,每一種製造起來要費十一道工序,其中不能有任何差錯,哪怕極小的偏差也會完全改變藥性。那個光棍說,每一種蒙汗藥的配方,都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在現實生活中很難覓得,除非有心人。

父親說,為了製造傳說中的蒙汗藥,用了三十多個年頭的光陰,三十多個年頭的試驗與探索,讓日子過得充實而甜蜜。父親說,製造蒙汗藥的過程,是徹徹底底的冒險,每一天都很激動,想著法子蒙混官府,還要提防蒙汗藥蒙倒自個兒,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父親說,多年前,和那個光棍退出江湖,兩個人發下誓言,誰都沒遵守,想起來好笑,人就喜歡騙來騙去,騙別人也騙自個,這世界上根本沒有誓言,人們隨便說說罷了。

父親說完話,敲門的聲音越來越清脆悅耳,每個人都聽得很入了迷。敲門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音樂,像古代公孫大娘舞劍和大大小小的珍珠掉在宮女端的玉盤上。父親說一定是村長,剛說完這話,外邊響起了村長獨一無二的咳訴,一聽就令人想起村長。父親迎上去開了門,村長機警地打量房間裏的氣氛,大約一袋煙功夫,村長有驚無險地進了屋。村長恭恭敬敬地朝那個光棍鞠了一躬,然後說,真對不住您了。村長說,由於父親勇敢無畏的舉報,縣裏的捕快騎著快馬連夜趕往村裏,捉拿那個光棍。縣裏的捕快高高舉著火把,衝開了漆黑一團的深夜,在狹窄的村路上,像一團火球在滾動。

村長巧妙地打開了窗子一角,遠遠望去,遠遠的捕快在遠遠的村路上麵目崢獰,遙遠得像青麵獠牙的惡鬼,一瞬間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雪花飄進房間裏,地上白得淒慘,我的脖子上亮晶晶,細細看來不是月亮,是玉米大小的一顆雪,月亮落下山去了,我冷得直哆縮,像風吹過樹葉一樣猛烈地顫抖。我多麼希望躺在一個人的懷裏,來獲取體溫,可是母親睡著了,父親像平常的每一天,照例漠不關心,村長的眼裏壓根兒沒有小雜種這個人,村長的眼眯成一條縫,像躲在暗處的小老鼠。那個光棍在口袋裏吃力地翻出孤零零的一小片糖,我飛快地奔了過去,大口大口有聲有色地咀嚼那一絲微不足道的甜蜜,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爸爸”,我躲在那個光棍的影子裏,房間裏漸漸溫暖如春。

村長說,已經為父親請賞了。白花花的賞銀永遠不會從衙門裏頭下發到村公所,被師爺們分得精光,父親還要到衙門去謝恩,謝恩的時候照例要給衙役們送禮物。等捕快來了,村裏邊要準備接風洗塵的酒宴,隻好把家家戶戶的雞鴨鵝殺掉,捕快走的時侯,村裏邊按慣例,得給捕快一筆錢,算是很體麵的保護費。村長說照理一應開支應由村民承擔,可村民說什麼也不同意,大夥說父親得了許多賞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