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情況下,燕十八的出現,簡直就是猶如天使!
當然,那個時候他還沒說自己是燕十八。
但是,燕十八啊燕十八,你以為你套了鬥篷我就不知道是你了嗎?小樣兒。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當然這人之前已經在山洞口那裏呆了很長時間了,我聽那腳步聲和那一滴一滴的水滴聲,不耐煩得都想吼了。
他不知道人在目不能視的時候,嗅覺和聽覺會變得更靈敏……我聞到了人的氣味。
“誰?”終於,過了許久,我忍不住開口了,那聲音嘶啞得像裂了一樣。
然而,他隻是猛地一驚,匆匆地消失了,連麵兒都沒露一個。
由此可見,他比我傲嬌多了。
不過,既然他是愛我的……隻要他是愛我的,他就不會不來。
所以,大約是第二天,他又跑過來了。
這次他下定決心,看我可憐,還帶著一隻雞腿。
雞腿真香。
“你是誰?”我問,“你……要幹什麼?”
我得不到回答。
“你能不能點個火讓我看看你的臉?!”
我得到的隻是一根粗壯的雞腿,塞進我的嘴裏,塞得滿滿的……仿佛教人失去意識了一樣。
我說:“對不起……我沒咬傷你吧?”
然後我看著他走了。
其實,我心裏想的卻是,燕十八,果然是你啊。
“從你進來開始,已經落下了一千滴水了……你還不打算和我說句話嗎?”
大約是第三天,說完這句裝逼到極點的話,我連牙都開始疼了。
但是他卻依然沉默不語。
我明白,他不敢和我說話……他怕會暴露出他的真實聲音,讓我聽出他來。
而我早就感覺出他來了。不僅是那披過來的大衣上帶著淡淡的體溫,和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還有別的什麼……
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曾經和他在燕趙之地命中注定般地相逢,一夜之後,酒殘香冷,夜語闌幹,不過傾蓋之交,無端悵然;而此後我又被師父派去下江南,拜會同為名門正派三十六家之一的無瑕山莊,路途遙遠,一路風景正好,我卻總覺得心中缺了些什麼。
“徽州風景人物,果真名不虛傳!”
我看著青山綠水的大路邊,與北方不同的是,這裏一點滾滾的煙塵都沒有,靜謐得宛如夢境,豪氣衝天的燕十八就坐在大路盡頭的小茶鋪子喝茶。
我覺得我每次看到他,心底都會升起一股敬佩——也許是因為那偉岸健壯的身軀?但那小腹上湧起的一股熱流又是怎麼回事呢……我那時候還不懂。不過,反正不會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嫉妒,因為我的心情都很好,還忍不住笑了:“燕大哥也來這裏麼?”
“正是!”他哈哈一笑,雙眼放光地看著我:“徽州美景,天下遠播,即使身在北國,也不禁教人向往啊……道林也來這裏麼?”
我點點頭,笑道:“是師父派我來拜會無暇山莊的莊主沈老前輩的。”
“我與道林果然是有緣之人,”他大笑道,“如此,我們便同行可好?”
“正有此意。”
那日以後,我們便攜手同遊江南了起來。徽州六縣,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處處都是翠柳、柔軟得如情人的夢一般的湖水,每個人,哪怕是最貧窮的農民,也帶著生活在魚米之鄉地區人民臉上的富足安逸的笑容。
我們一麵走,一麵隻覺得自慚形穢。無瑕山莊的沈老莊主熱情的接待了我們,並且讚譽我們是“燕趙之地多英雄,如今這便後繼有人了罷,哈哈,哈哈!”——但我心中依然感覺到一股難以忍受的被排斥之情。
也許是我太敏感了。
對整個□□來說,南朝人是瞧不起燕國的,縱然我們有著整個世界最強大的兵力、國力和財力。可是我們有什麼呢?我們的皇族來自北方大漠的一條河流邊,先祖就在黃沙滾滾的土地上放了多年的羊,迷茫時就用小刀在沙地上寫寫畫畫,困了就在沙丘上睡覺,等醒來時,滿身的風沙。
我們對於前朝,甚至是對於整個中原璀璨的文化,都沒能得到絲毫的繼承。
南朝才是自詡中原文化的正牌繼承者。那裏的士大夫,當真風流無匹,比如煮茶,要用最美的茶娘放在乳\尖的那一小搓嫩葉,而且這個茶娘必須得是處女,否則味道就不香了;這還隻是前些年的風尚,據說現在他們都開始直接吞番邦傳來的五石散,用了以後,飄飄欲仙,寫詩下筆如有神助。
和他們比起來,謝暉他自命清流的那個爹,簡直就是個土包子。
所以你們也明白了,為何一個謝暉對燕國來說那麼寶貴,即使他隻是個傻逼,除了詩寫得好之外沒有任何用處。那是因為全燕國上下,根本沒有另外哪個拿得出手的人!往年每次國宴上,大燕都要被南朝派來愛寫詩的使臣羞辱得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這個時候謝暉就顯得相當可貴了。在國宴這種場合,在燕國這種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國家,凡是南朝使臣提出的比詩助興要求,傲嬌的皇帝都不會拒絕。可是大燕滿朝文武,皆是大漠放羊娃出身,能認識幾個字都不錯了,指望他們作詩?哦,那真是一個杯具。
年僅十五歲的謝暉那時便淡然而出,主動向先皇情願說我來和南朝使臣比一比吧。先皇疑慮地看著這個年幼的小伴讀,把目光投向了那時的六皇子——也是當今天子,以詢問的目光注視著他們。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向傲嬌成性的老六竟然堅定地點了點頭。
“好罷,準了。”先帝破罐子破摔地答道。唉,反正是個伴讀,輸了也不吃虧。
半柱香之後,已經名滿燕都的狀元兼伴讀謝暉,以更恐怖的速度,名滿天下。
南朝使臣震驚地看著這個年紀輕輕、表情淡定的小伴讀,他無法接受自己在南朝作詩水平可排前十卻輸個了一個北佬——哦,北佬!然而,一瞬間以後他便由衷地敬佩起謝暉來,因為文人相輕,總是相輕差不多的水平;可如果對方比你高出一大截,那麼你就除了敬佩還是隻有敬佩了。
於是乎,名揚天下的謝暉立刻成為了大燕國寶。在這樣一個文藝匱乏、祖先靠著舔刀子起家的國度裏,人人都以他為榮;甚至是南朝也尊稱他為“大燕第一名士”並將他與本國的第一文人、當時的舞陽公子如今的舞陽侯趙景麟並稱“北小謝,南舞陽”;當然,他們也是傲嬌的,與此同時他們堅持表示北國無人,除了謝暉之外他們通通都不放在眼裏。
至於皇帝對此有多憤怒,深恨自己的先祖為何沒有早早滅掉南國,那又不是我等小民能夠操心的事兒了。
我們隻知道,蕭霖得了謝暉做伴讀,可見他看人之準,眼光之毒;他皇子時代最重要的兩個親信,一個就是謝暉,另一個就是老巫——當然,他臨死前重用王小明,也能看出這一點,這就是後話了。
我們隻知道,上麵說過的這麼多,其實隻有一句話:南方人瞧不起北佬。
我和燕十八兩個北佬,個子又高又大,皮膚也不可能白得那麼細膩光滑,說話時一點兒都不柔軟——任何人,包括賣包子的小販,在和我們說話完以後,都會帶上鄙夷的目光。我們逛夜市的時候,每次轉過身,都能聽到身後傳來清清楚楚的吳儂軟語:“嚇!北佬。”
我和他一人一手一個包子,看著那連包子皮兒都比北方精致一百倍的小吃,不禁羞愧得內牛滿麵。
“怎麼了?”燕十八輕輕對我說,“不高興了?”
“沒有……”我望著眼前花燈勝景,人聲如潮,精致的街頭巷尾處處飄香,更覺一陣惆悵。
“哈,我懂了。”他笑道,“是不是今天的沈家小姐太冷淡了?”
我被他戳中心事,一陣大驚:“哪有!……”
“瞧你,臉都紅了。”
“沒有……是燈光照的……”
“走罷,”他帶著微微的笑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大丈夫何患無妻!我的道林兄弟這麼好,沈家小姐看不上那是她沒眼光!走,我們坐遊船去。”
坐在花船上,我們喝了些南方的花雕,靠在搖搖晃晃又燈火輝煌得宛如一個夢境的窗邊,不禁也有些微醺了。南國的水汽就在我周圍蕩漾開來,濕潤而溫柔,好似一場歡情,惆悵如夢。我想古人誠不我欺啊,江南好風景舊曾諳,遊人隻合江南老,十年一覺揚州夢。這樣想著,便更教人惆悵了。
我那個年紀的男孩子,誰沒有做過一個千金小姐的夢呢?我也渴望像京城裏說書的講的那樣,成為縱橫江湖的大俠,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妻子……無瑕山莊的沈家大小姐豔名遠播,在武林裏排行前三甲,被稱為“冰山美人”。我也暗自帶了些希冀——雖然這種希冀現在看來也未免太可笑了。
哪個男孩子沒有夢想過冰山美人,如果她越冷淡,你偏要越喜歡。在山莊裏偶遇沈家小姐,雖然她連正眼也沒有看我一眼,我卻十分歡喜,甚至因為她父親誇我是年輕有為的少俠而沾沾自喜:我甚至幻想她父親因見我年少有為,便把她嫁給我……書裏麵不都是這麼說的嗎?
現在的我才知道那時候真是很傻很天真。武林世族的千金,怎麼會嫁給一個毫無背景的毛頭小子?沒錯,我在燕趙之地確實聲名遠揚,但是這樣年輕有為的大師兄在各門各派不知道有多少個!千金們當然隻會嫁給世族公子,比如沈小姐後來嫁給了她表哥,林家堡少主,唉。
現在想起來,我已經都不太記得她的長相了;總之,很冷,很秀麗,很江南。
現在想起來,其實我愛的並不是那高嶺之花般的沈家小姐,而是這整個惆悵如夢般的江南煙雨吧。
現在想起來,其實……我隻是愛著那種和身邊的那個人一起,沉醉在杏花煙雨裏朦朧的感覺吧。
當時的我卻看不透這一點,默默地喝著悶酒,想著那些風月之事,喝著醉人的暖酒,小船兒一蕩一蕩地,漸漸的就有些熱了。燕十八在黑暗中看著我,我不清楚他的喉嚨湧動了沒有,總之眼睛是亮晶晶的。
“燕大哥,”我困倦地說,“這江南名勝,真教人向往,恨不得永遠留在此處……而你我二人,不過是其中過客……我們這兩個北佬,過些時日,便要回去了罷!”
燕十八悠悠倒了一壺酒,淺淺笑道:“塵世如潮,人情如酒,誰又不是誰的過客呢?”
“是啊……過客……”我憂傷地歎道,便恍恍惚惚地睡著了。
模模糊糊間,我做了一個夢;仿佛有一種熟悉又溫暖的氣息包裹了我自己全身,像是——那種我們在農家看到的蠶蛹一樣!白白的,很舒服,很安全,不想出去……
那熟悉的氣息是誰的呢……
但是,又有一種急切的欲望迫不及待的呼之欲出……
是誰……
是誰在摸我……
好熱……
是誰在我耳邊說著什麼……
那句話我聽不清……
到底是什麼……
“我不會……”
你不會什麼……
“我不會是你的……”
過客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