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無反顧
顏真卿走出大明宮,匆匆回到家裏,已是正午時分。
天低雲暗,陰霾濃重,殘冬的寒風陣陣吹來,老槐、石榴時而嗚嗚,時而颯颯,抒發著心頭的憤懣。顏真卿的胸腔之內,洶湧著隻爭寸陰、為國赴難、平撫叛亂的熱血,卻又不無陷入奸賊陷阱而沒有時機揭穿的苦澀和憂憤。罷了!罷了!為國撫叛要緊,中他奸計也罷,不去理他,看他橫行到幾時!若蒼天有眼,讓我顏真卿活著回來,那時再和他理論不遲——但這個可能太渺茫、太渺茫了!縱然我死在叛臣李希烈之手,自信蒼天有眼,天行有常,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奸佞之徒終會遭受天懲!我又何須為此而耿耿於懷?暫將此恨置諸度外,隻思量何以平撫李希烈之叛!
顏真卿走進廳堂,午飯已經準備停當,夫人韋氏坐在一旁,等待著丈夫回來一起用餐。
夫人和善地對丈夫說:飯做好了多時,就等你回來!
好!吃吧,吃吧!吃了飯我要出遠門,有一樁重要差事!顏真卿的語氣很平靜,像往常一樣。
去哪兒?什麼差事?夫人問道。
許州。向李希烈宣諭皇上的聖旨。
宣諭聖旨?那是宮裏太監中使的事,你是太子太師,怎麼讓你——一個七十五歲的老頭子去?
顏真卿怕夫人知道實情會急出病來,原想輕描淡寫地敷衍幾句,一走了事,沒想到蒙蔽不了她,隻得實話實說,將皇上的詔書內容,簡略地述說了一遍。
夫人韋氏一聽,果然氣暈了過去,急得丫鬟、家仆手忙腳亂地請了醫生來把脈、紮針,許久才將息過來。天哪!朝廷居然派一位七十五歲的老頭子去闖虎狼窩!她憤然呼喊著,卻聲音微弱。醫生勸她平定下來,切不可心急。然而,她控製不住自己。
顏真卿為夫人喂了湯藥,坐在夫人床前心平氣和地勸說:此事非同小可,生死難測。但若不去,招致抗旨之罪事小,令人心憂的是,河南地麵將從此烽火連天。庶民百姓剛剛從安史之亂的磨難中走出來,他們將又在李希烈這些藩鎮的兵燹中顛沛流離,啼饑號寒。他們實在太苦了,太苦了!我此去向李希烈喻以社稷大義,曉以忠貞為國之理,陳以憂民愛民之道,為國家消除一場災難,即使一死也值得,值得!我已七十有五,活多少才能滿足?何況,君命在上,重如泰山……
顏真卿一番肺腑之言,說得夫人無言以對。且深知丈夫的剛烈,不再勸阻,連連歎息幾聲:去吧!我是一時著急,才……隻是,你身邊總該陪個家裏的人啊!可兒在櫟陽任縣尉,碩兒是秘書省正字,他們都不在家啊!頗兒又病弱……
顏真卿得到夫人同意,如釋重負,深情地看了夫人一眼,略一思索:我原想隻帶屬吏去的,你既然說要有家裏人陪,也好,就讓哪個侄兒跟我去也好!顏真卿的兄弟們,包括堂兄弟們,已先後去世,顏真卿責無旁貸地、視若親生地撫養著他們的子女。
叔父,我去!顏真卿的話剛落音,門外的顏峴便衝進來毛遂自薦。剛才,顏峴在他自己的小屋裏讀《楚辭》,聽到叔父手忙腳亂地喊著請醫生,便來到廳堂外,卻見嬸子已經見好,叔父正在說著什麼為國家消除一場災難,即使一死也值得的話,便靜靜地站在門外諦聽。
顏真卿看著侄兒顏峴那英氣勃勃的神情,道:這一去,可是少不了吃苦頭的啊!
吃苦頭?叔父這麼大年紀都不怕,侄兒身強力壯,怕什麼?
好。那就收拾行裝,韝馬去吧!我們馬上走!
顏峴走出廳堂,顏真卿神色坦然地對夫人道:我此去凶多吉少。我若死於賊手,囑告頗兒、兒、碩兒,且勿厚葬。我將自撰碑銘捎回。
夫人韋氏含淚點頭,急忙為丈夫包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說話間,顏峴已將馬韝好。顏真卿在走出大明宮時,就安排了陪自己同去的屬吏,正好,他已隨驛車一同來到了家門之外。
顏真卿對夫人說了聲:保重!照管好侄兒們!告訴諸兒侄,切勿忘記忠君愛民,恪盡職守!便匆匆出了廳堂。
北風凜冽,烏雲蔽日。院子中央的那株老槐巋然不動,卻掩飾不住肅穆中神情的憂傷和悲憫。孱弱的石榴忍受不了北風的凋零,颼颼地抖動著,俯仰著,低聲抽泣著。它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表達著依依離情,言說著生離死別的囑告。顏真卿凝目看了看與自己同病相憐的伴侶,似乎明白了它們此刻的心跡。然而,身負重命,寸陰必爭,一揮手,即大步出了家門……
當顏真卿在朝堂上毅然受命,接了詔書,走出大殿之後,盧杞竊自得意:老蠢驢,本官就等著看李希烈怎樣煮驢肉吃了!
在場大臣無不大驚失色。誰不知李希烈是一隻欲壑難填、殺人不眨眼、毫無人性的凶惡豺狼!這不是讓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喂虎狼嗎?但懼於盧杞的淫威,多數文武大臣都緊閉雙唇而不敢出言。顏真卿昔日任禦史大夫時的僚屬、此時駐汴州218的宣武軍節度使李勉卻頂著伏誅的風險,一麵匆匆草寫表章,一麵派人在路途攔截顏真卿。李勉在表章中披肝瀝膽,坦誠進言,竭力諫阻:顏大人此去,隻怕朝廷失一老臣,得到的隻是羞恥二字啊!滿腦袋隻是自己皇位安危的德宗皇帝李適,早已閉目塞聽,把自己曾經視作股肱的七十五歲老臣的禍福生死置諸度外,李勉的諫阻隻能是徒勞無益。李勉派往路途攔截的官員,遲了一步,趕到灞橋,早不見了顏真卿一行的人影;催馬飛奔至驪山腳下,有人說看見了魯公乘坐的驛車兩個時辰前已疾馳而過,此刻隻怕已過了華山。時已薄暮,攔截者隻好歎息著返回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