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真的。那時的人,無論官員百姓,誰不說碰上了好年月。屬吏讚同道。
顏真卿接著道:及至玄宗,奸賊李林甫、楊國忠先後當道,朝綱紊亂,貪汙朝廷租庸者、兼並百姓田產者、賄賂公行者、買賣官爵者、相互傾軋者……蜂然而起,安祿山始得乘機謀亂。然人心並未背唐,並不欲滅唐也。朝野無不恨逆賊之叛而思天下之平定也。故安祿山雖擁兵數十萬之眾,氣焰熊熊,攻城略地,乃至竊得東西兩京,卻難免眾叛親離,子弑其父。其子安慶緒即位,為其大臣史思明篡位;史思明複為其子史朝義所弑;史朝義走投無路,自縊林中,其大臣李懷先取其首級以獻朝廷。緣何如此?不得人心也。大唐國勢衰而未竭,國脈沉而可振啊!
屬吏和顏峴全神貫注地聽著,似乎一縷陽光投射在眼前、在心田,頓時感到豁然明亮。
顏真卿又開導屬吏和侄兒:李希烈如果不接受朝廷詔命,不聽老夫勸告,將比安祿山更不得人心!百姓久經戰亂,無不期盼早熄戰火,恢複太平。李希烈若背逆民心,不仁不義,其下場絕然不會好於安祿山!然而,老夫奉命安撫,不能不“心中悢悢,始終不改”,不能不仁至義盡,不絕其改悔之望,直至其最後自絕的那一刻。但這裏畢竟是虎狼窩,我們是在與虎狼相周旋,虎狼活著就要吃人!對此,我心裏明明白白!老夫活到今天,差點兒喪生不止一次了!沒有死於楊國忠之手;沒有死於安祿山、史思明之手——從平原出逃,得到其手下將領康沒野波暗中保護;沒有死於元載之流手裏;沒有死於蒲州、饒州……今若死於許州,其天意乎?亡我者,天也;天不亡我,其誰奈何?
顏真卿說到這裏,問麵前的兩個年輕人道:你們害怕嗎?
大人,我不怕!——屬吏道。
我也不怕!叔父。——顏峴道。
不怕就好!我後悔帶了你們來。我早就過了七十古稀之年,行將八十。不管這群豺狼何等凶惡、何等殘忍,不過一死而已,何足惜哉!我明白,這裏就是我的死地!隻是你們還年輕,不應該跟著我死。隻要能逃出,你們就逃!
不,我不逃!我不能撇下大人不管!屬吏道。
我也不逃!決不逃!不離開叔父半步!顏峴道。
那又何必?你們一定要逃,要逃出去!
顏真卿說著,將剛才寫的一紙書帖交給屬吏,叮囑:你要把它交給朝廷,最好是親手呈給皇上。顏真卿又將兩件書簡交給侄兒顏峴:這是一封家書,還有一件是我給自己寫的墓誌銘,你要帶著它!如果我死了,就請石匠鑿石鐫刻,覆於我的棺槨之上!哦,還有,峴兒,要告訴你叔母,告訴兒、碩兒,一定要撫養好各位還沒有成人的堂兄弟!要他們好好讀書、明理、自立!勿忘我們顏家德行、書翰、文章、學識的祖傳家風!
顏峴接過叔父遞給自己的家書和墓誌銘,心潮洶湧,嘴唇顫抖著,不知該說什麼。
怒斥凶頑
顏峴剛剛小心地收拾好叔父交給自己的書帖、家書和墓誌銘,回頭向窗外望去,隻見李希烈在一群隨從、兵士的護衛下,走進小院。
李希烈!顏峴向叔父道。
顏真卿點了點頭,正襟危坐,巋然不動,以一雙冷峻的眼睛審視著李希烈的舉動,待其來到麵前,冷語道:節度大人親臨囚室,想必是要為老夫臨終送行了?
言重了!魯公言重了!希烈來看看這座獨家小院。魯公住在這裏,更方便些吧?希烈看重魯公的高風亮節、才學人品,冀望魯公輔佐希烈,何來臨終送行之談?李希烈敷衍道。
既非為老夫臨終送行,敢問所為何事?
哈哈哈!希烈有一事求教。
求教?相公能聽我規勸嗎?請講,看看老夫能不能排解大人之疑。
哈哈哈哈!魯公能,能,一定能!李希烈趾高氣揚,滿麵得意春風。是這樣的:朱滔、王武俊、田悅、李納,他們不約而同地派人來許州,一再苦勸希烈稱帝。說是隻有希烈稱帝,四海臣民才能“知有所歸”。他們還說,太師德高望重,名貫朝野;眾節度一致擁戴希烈建帝業而太師至,乃上天惠賜啊!求取宰相,何人能先於魯公?……
顏真卿情知勸告無益,也不放過再勸告的機會,爭取李希烈掉頭懸崖、悔過自新:相公不保護好自己的功勞業績,做大唐忠臣,卻與朱滔、田悅這幫亂臣賊子廝混在一起,難道是企圖與他們一起滅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