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的,我一直都明白,這世上從來隻有錦上添花,哪裏會有雪中送炭。所以,對於那些“朋友”的離開,我並不覺得難過。
但令我意外的是,宋鶴雪仍然像個傻子一樣樂嗬嗬地跟在我的身後。
爸爸公司破產後的第三天,放學步行回家的路上,我終於忍不住回頭問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的宋鶴雪:“你知道我們家出事了嗎?”
她愣住,然後傻乎乎地點頭:“知道。”
“知道你還跟著我?”我朝她攤手,突然有些怒其不爭,“你不是應該向她們學習,去尋找新的追捧對象嗎?幹嗎還要跟著我?我已經不是你需要的太陽了。”
“可是……”她咬咬嘴唇堅定地說,“可是我是你的朋友啊,她們又不是。”
我永遠記得那個雨後初晴的傍晚,天空裏有白白的雲朵,彩虹的光映在宋鶴雪身後滿是爬山虎的圍牆上,我因為以前最不屑的東西——友誼,眼眶濕潤了。但驕傲如我又怎能承認願意和這個被全校人嘲笑的“胖妞”做朋友?
我隻能口是心非地說:“隨便你,你願意跟就跟吧,反正,我是不會真正和你做朋友的。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怎麼跟別人做朋友。”
我說完冷冷地看著她。
就在我考慮要不要瞪她一眼以示我說的話如假包換時,她卻朝我笑得眉眼彎彎:“羲和,你什麼也不用做啊,你隻要讓我陪著你就好了。”
我望著她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突然替她感到難過,真是個傻瓜啊,我有哪一點好,值得她如此低三下四?
我越想越生氣,心中躥出一股無名火,氣她的沒心沒肺,更氣她的卑微。我宋羲和即使交朋友,也不交這樣的朋友。
我這樣想著便忍不住衝口而出:“要做我的朋友,可沒那麼簡單。一,不可以這麼沒骨氣;二,不可以穿難看又沒品位的粉色蕾絲蝴蝶結衣服;三,更不可以是個胖子。你能做到嗎?”我睨視著她,看她一臉為難的樣子,忍不住嗆她,“不過,我也沒指望你能做到!”
仿佛被人刺到了痛處,她低下頭雙手攥著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沒好氣地說:“算了,第三點當我沒說。”
“羲和!”她很意外地抬頭看我,下一秒就像瘋子一樣撲過來抱住我,“你真好!”
“你走開啦!”我擺出一臉嫌棄的表情,推開像隻樹袋熊一樣撲在我身上的宋鶴雪,卻默許了她挽著我的手臂跟我並肩走在夕陽晚照的餘暉裏。
她仿佛得了莫大的恩惠,一路不時側頭朝我傻笑,雀躍得像個孩子。
很久之後,我一直記得那個天空中掛著七色彩虹的傍晚,有個叫宋鶴雪的女孩,她歡快的笑聲穿透頭頂密密的樹葉,響徹樹梢。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大概我們會是一對別人眼中別扭又奇怪的朋友吧。
可惜,後來……
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至今仍不願向任何人提起,即便是自己在心裏想想亦不能。那段殘酷的往事,被我築起的厚厚圍牆封在記憶深處,不能提及,不能觸碰,因為那裏麵有吞噬人心的怪獸,一旦放出便萬劫不複。
【五】
我從來不知道我是這樣一個膽小鬼,尚未觸及記憶深處的那堵“圍牆”便已落荒而逃。
有風自樹梢呼嘯而過,仿佛是誰的哀號,將我從回憶中驚醒。
我哆嗦著嘴唇,喃喃地說道:“我知道的,我知道我不是宋鶴雪,我是令人厭惡的宋羲和。我知道,鶴雪,她……她已經不在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提醒我這一切……”
我任由眼淚無聲又激烈地滑落,側頭望著身旁的花子尹:“你為什麼要來提醒我呢?我本來……我本來就快讓自己相信我就是鶴雪了,我要替她活啊,我要替她吃沒有吃過的東西,看沒有看過的花,愛沒有愛過的人……該死的人是宋羲和啊!你為什麼要來提醒我……”
“宋羲和!”花子尹蹙著眉,厲聲叫我的名字,他用雙手鉗著我的胳膊,仿佛要將我碎屍萬段,但下一秒,他溫柔地將我攬進懷裏,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拍著我的背。
“好,好,我不提醒你,我以後再也不提醒你了。你去替鶴雪吃她沒有吃過的東西,看她沒有看過的花,愛她……沒有愛過的人……可是,羲和,可不可以,偶爾做回囂張跋扈、目空一切的宋羲和呢?”花子尹撫著我的背,在我耳邊喃喃低語。
我從不知道陌生人的關心竟是如此厲害的催淚彈,我伏在花子尹的肩頭失聲痛哭。
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隻覺得他的肩膀溫暖又令人安心,而他輕拍我後背的手仿佛不摻雜任何世俗的感情,讓我可以安心地、無所顧忌地伏在他的肩上盡情宣泄一切情緒。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止住哭聲,抬起頭來望向花子尹,卻發現他也正看著我,黑色的瞳孔裏映著我小小的影子。
他彎了彎嘴角,先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
我們心照不宣,仿佛剛剛的一切都沒有發生,也沒有任何的尷尬,仿佛他將我攬進懷裏,我伏在他的肩頭痛哭,是這世上最天經地義的事。
這樣想著,我突然有點兒恐慌,我不是最討厭陌生人觸碰的嗎?而我和陌生人花子尹又是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默契?
為了掩飾內心一閃而過的恐慌,我吸吸鼻子問他:“為什麼?”
“什麼?”花子尹將雙手插進褲兜,又煩躁地拿出來,莫名其妙地就紅了耳根。
我眨眨眼,突然明白過來他粉色的耳根代表了什麼,他大概會錯了意,以為我問他為什麼要突然攬我進懷。
為了不讓悄悄彌漫的尷尬氣氛有任何可乘之機,我急忙解釋:“為什麼要偶爾做回囂張跋扈、目空一切的宋羲和?”
花子尹愣了一下,別開頭不看我,目光落在遠處的樹梢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歪頭看向他時,他的臉似乎紅了,但轉瞬便恢複了正常。
他低頭將腳邊的石子踢得老遠,然後做出一副嫌棄的表情,歪頭看著被我的眼淚打濕的襯衫:“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襯衫。”
這人大概最擅長的便是毀掉他在別人心中剛剛建立起的良好形象,當然,他也沒什麼良好形象。
我沒好氣地說:“放心,我會賠你一件一模一樣的。”
“多謝!藏青色,棉麻質地,W牌,L號。”他毫不客氣,“要我告訴你貨號嗎?”
“不用。”我賭氣地說,“這麼普通的襯衫,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
我轉身離開,氣憤難當,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走出去幾步,又不甘心地回頭,對著背對我的花子尹說:“剛才,就當我是找了個樹樁靠著哭。”
“好。”花子尹聞言轉身望著我,一雙眼裏溢滿令人恨得牙癢癢的笑意。
我十分不喜歡他眼中藏不住的笑意,仿佛我剛才說的話有多孩子氣一般,我忍不住補充道:“大不了,我以後也裝樹樁讓你靠著哭一回。”
“好。”花子尹遠遠望著我,又很配合地點頭。
他越是這樣我便越不相信,大步朝他走過去,命令道:“不許跟別人說今天的事,提都不許提!”
“好,羲和。”他眯眼看著我,仿佛我走近了,他反而看不清我似的,“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偶爾做回囂張跋扈、目空一切的宋羲和嗎?就像剛才命令我那樣嗎?”
“我不想知道!”我後退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還有,你以後不許叫我羲和!”
“好的,羲和。”他說完突然轉身不再看我,“可是,羲和,如果你不再是宋羲和了,就隻剩下我一個人做壞人了啊!我跟你說過吧,那樣會很寂寞呢。”
神經病!我在心裏暗暗罵他,腦海中卻有什麼一閃而過。
是的,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了我跟他說過的第一句話。
“神經病!”我盯著他的背影一字一字地說出這三個字。
花子尹背對著我,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甚至聽到了他無奈的輕笑聲。
“我跟你說的第一句話,是‘神經病’。”我差點兒就要為自己非凡的記憶力喝彩了,“那年數學競賽的選拔賽,你和我並列第一。發榜那天我去看成績,你得意地對著我笑,我罵你是神經病,對不對?我沒記錯吧?”
我清楚地看到花子尹的脊背僵了僵,然後他突然轉過身來,兩步就走到我麵前,紅著眼睛問:“還有呢?”
“你先說對不對?”我想,他當初出這個難題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料到我會有如此好的記憶力吧,我便更加得意起來,“你說的話還算數嗎?隻要我想起你跟我說過的四句話,你就永遠替我保密?”
“當然算數。”他抓住我的胳膊,迫不及待地追問,“還有呢?其他三句呢?”
“還有……”我當然不肯承認我還沒有想起來,便嘴硬地說,“我為什麼要現在都告訴你?反正你說話要算數,我現在已經想起來了,你就要遵守誓言,替我保密。記住了,在這裏,在炳輝學校,我是宋鶴雪,這裏沒有你認識的宋羲和。至於其他三句,我什麼時候心情好再告訴你。”
我說得理直氣壯,以證明自己沒有說謊,我甚至反問他:“其實,你根本不記得那四句話了吧?”
花子尹聞言鬆開我的胳膊,眼裏的希冀一點點散去後,漆黑的眸子裏竟然多了一絲慶幸,他一直緊繃的唇線也漸漸柔和起來,篤定地說:“其他三句你根本沒有記起來,否則……不過,放心,我會遵守我的諾言,你暫時仍然是宋鶴雪。”
花子尹說完,大步離開了。
我愣在原地,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沒想到花子尹會輕易答應遵守承諾。
更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他憑什麼認定我一定沒有想起其他三句話呢?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麼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