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3)

情理與物理

梁:在60年前,60年前的時候我才二十幾歲,那個時候發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那裏邊我就對孔子有一些解說,按照我當時的理解、我所能懂得的,來說明孔子。為了說明孔子——孔子不是喜歡講那個“仁”嗎?仁義的“仁”——我當時那個書裏頭,我說“孔子說的‘仁’是什麼呢?是一種很敏銳的直覺”。孟子不是喜歡說“良知良能”,那個就是現在所說的本能。直覺嘛,英文就是Intuition,本能就是Instinct。我就是這樣子來把孔孟之學,用現在的名詞來介紹給人。現在我知道錯了。它隻是近似,好像是那樣,隻是近似,不對,不很對,不真對。這個不真對,可也沒有全錯啊,也不能算全錯。因為孔子所說的“仁”,它可以很深,可以很高深。孔子不是有那個話,“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所以你把“仁”說得太高深,也就偏了,不必一定說得很高深。一方麵是可以這麼說,可淺可深。如果你就是從淺的一方麵來懂它,那是不夠的。所以我在當初的書裏頭,就是太從淺的方麵來說。孟子也是那樣,孟子的“良知良能”,你去懂得它,你去了解它,也是可淺可深。比如說“良知良能”,就是良心,誰沒有良心呢?都有良心。這樣說對不對呢?可以不可以這樣說?完全可以這樣說。可是又轉過來說呢,不能看得太簡單,不能理解得太淺。

為什麼不能太簡單、不能太淺呢?因為我們這個人啊,人總是生活在社會裏頭,他離不開社會,所以他容易隨著社會走,社會習俗上這個算對,他也就對,習俗上以為這個不好,他也就跟著走,人很容易這樣。可是所跟著走的這個社會,(笑)東西南北,在這個國家,在那個國家,在這個洲,在那個洲,在西洋,在東洋,社會很多不同,古今也是很多不同,在空間上、時間上很多不同。人多半都是隨著社會走,所以在這個社會認為是不對的事,在那個社會認為是對的,這是常有的。除非天資很高的人,智慧很高,他可能不隨俗,他常常是(笑)領頭革命,天資高的人常常是這樣,所以有些話就很難說了。

艾:每一個社會有每一個社會的習俗,每一個社會有它的風俗習慣,每一個社會也有每一個社會的價值……

梁:就是價值判斷。

艾:價值判斷。假如說每一個社會有不同,人類有沒有一個普遍的真理,一個普遍的價值判斷的標準?

梁:一方麵說有,一方麵說沒有。

艾:一方麵有的是……

梁:先說沒有吧。(艾:好。)沒有就是說人生就是得在社會裏生活,你就得隨俗,你一定反對社會,會不見容於社會,所以我們把這個“俗”或者叫“風俗”,或者叫“禮俗”。我們可以承認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方,這就是說不同的社會吧,隨著不同的社會走,也是理所當然。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方的所謂“禮”,就是理。一方麵可以這樣說。當然,還有一麵,可以說是一種真理吧,不是世俗之理,而是真理。真理是有的,不過是隻能在很少的高明人才意識得到,很少的高明人才能夠超過眾人,他看的高,看的遠。這種高明人那是很少了,並且一方麵是很少,還有一方麵好像中國古話有一個叫“什麼高明而道中庸”一句話,他自己是很高明,可是他不跟當時的社會,不願意脫離社會,他走的路還是走中庸的路。這個地方我補一句,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沒有念過“四書五經”?

艾:知道。

梁:所以剛才引的話,“什麼高明而道中庸”,這句話所以我說不完全,因為古書沒有背過,不熟。(原句為“極高明而道中庸”——整理者)

艾:這沒有關係,我知道,我也沒有背過古書,我知道這句話。這些高明的人,所了解、所意識的真理,都是一個真理,對不對?都是一個價值判斷的標準。就是說無論是什麼地方的高明的人,超眾的人,所意識的真理是一致的。

梁:應當說真理是一個,應當這樣說。應當說真理隻有一個,不過普通我總是說,有一種是“物理”,有一種是“情理”。這個科學——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特別是自然科學,自然科學所發明、所講出來的道理就叫“物理”。物理存在於客觀,不隨著人的意誌,不能夠說我喜歡它,我不喜歡它,那不成。無論你喜歡不喜歡它,它一定是那樣的。可是另外有一種叫“情理”,情理是存於主觀的,合於情理,人人都點頭,人人都說對、是這樣,情理是在主觀這一麵。合於情理,就好辦。比如說是正義的事情,不是有人就說它是“正義感”嘛,正義就存於正義感上。這我歸結下來,一種叫“物理”,一種叫“情理”,不要把它混了。

從前宋朝朱子,朱熹,他就是沒有分開這兩個。他有一段話,我也背不上來了,朱子說的,他就沒有把這兩種理分開。我可以再舉一個例子,講那個生物進化,有自然淘汰,有一句話叫做“弱肉強食”,弱的肉被強的人吃了,弱肉強食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現象,一個自然之理,可是我們都不喜歡它,對弱肉強食我們都反對,覺得……

艾:無論是什麼時候的、什麼地方的人,都不喜歡,是這個意思?“我們”的意思是人類,無論是什麼地方的?

梁:按常情來說,對小的、弱的被欺負,站在旁邊,都有一種不平,不喜歡那個樣子。這個不喜歡是一個理,這個理有,這個理是個“情理”。那個弱肉強食客觀存在,那是個“物理”。

我把昨天的,我又寫了一下。我昨天不是說了,昨天我說了以後,不清楚,我把它給寫下來。大乘佛法是在小乘法的基礎上,為一個大翻案的文章,怎麼樣說它是一個大翻案的文章呢?就是小乘要出世,大乘菩薩是“不舍眾生,不住涅”,要住涅,這個是小乘,它歸到這個地方來,歸到涅寂靜;大乘菩薩呢,“不舍眾生”,所以“不住涅”,不歸結到這兒。這個就是說,小乘以出世為規矩,大乘則出而不出,不出而出,仍回到世間來,大乘是這個樣子。

那麼就說到我自己,我自己承認我是個佛教徒,如果說我是一個儒教徒我也不否認。為什麼呢?為什麼也不否認呢?就是因為這個大乘菩薩,我是要行菩薩道,行菩薩道嘛,就“不舍眾生,不住涅”,所以我就是要到世間來。因此我的一生,譬如大家都知道我搞鄉村建設、鄉村運動,我在政治上也奔走,奔走於兩大黨之間,就是為國家的事情,特別是在日本人侵略中國的時候,所以這個算是出世不算是出世呢?這個與出世一點不違背,因為這是什麼呢?這是菩薩道,這不是小乘佛法,小乘佛法就要到山裏頭去啦,到廟裏頭去了,不出來了,大乘佛法就是“不舍眾生,不住涅”。說我是儒家,是孔子之徒也可以,說我是釋迦之徒也可以,因為這個沒有衝突,沒有相反。

艾:沒有衝突,這個說法是比較新的。比如唐朝的時候,唐朝以前佛教剛到中國的時候,是有衝突啊,那您說……

什麼是戒、定、慧(1)

梁:不夠通達,高明的人通達無礙。所以像是宋儒吧,就有點排佛,排斥道家,在我看就是不夠通達。通達的人呢,無礙,沒有滯礙,什麼事情都看得很通。有礙,是你自己在那裏給自己設了妨礙,原來是可以不必的,高明人他就超出來了。宋儒像朱子他們,朱熹他們,有不少儒者都排佛呀,排道家呀。

艾:您昨天說,您一直都是佛教徒。

梁:因為我很早,很年輕的時候,十幾歲的時候,就想出家。

艾:於是到現在您還是保存原來的……

梁:還是那樣,不過現在是不必出家了。其實還是想出家。

艾:還是想出家?

梁:還是,假如說是讓我去住到一個山上廟裏頭去,那我很高興(笑)。

艾:是。那梁先生還打坐啊,修佛的……

梁:本來按佛家它有三個字,叫作“戒、定、慧”,這三個字(梁先生寫出給艾看)——“戒、定、慧”就是一定要守戒律。戒律有好幾條,比如說是不能娶妻,如果娶了妻之後也要離開家,出家為僧嘛。還有不殺生、不吃肉等等。戒有好幾條,從“戒”才能生“定”,“定”就是剛才說的入定。一定要守戒才能夠入定。由“定”才能夠生“慧”,“慧”是智慧。普通我們的這種聰明智慧,在佛家不認為是智慧,這個算是一種智巧,不是真正的智慧,不是大智。大智一定要從“定”才有,從“定”才能夠破悟。當然在佛家,大家都知道,在中國過去曾經有十三宗,宗派有十三宗,很重要的、很發達的是禪宗。禪宗有那個話,講出禪宗的特色、特點。禪宗的特點是什麼呢?叫做“不立語言文字”——立是“建立”的“立”——不立語言文字,言語、文字都不要,不建立在語言文字上。禪宗在中國很發達,有一個書叫做《景德傳燈錄》,後來比這個《景德傳燈錄》還多,《續傳燈錄》,一共陸續出有五本,合起來叫《五燈會元》,都是講禪宗的故事。在那裏頭的故事,外行人不懂。比如有名的、禪宗很成功的人,叫禪宗大德——道德的“德”——另外一個禪宗的,去見那個禪宗的大德,他一來見這個大德,大德就打他一棒,他就明白了(笑),那個來的人就明白了,旁人看不懂怎麼回事,這是禪宗的故事,這個叫“棒”。還有“喝”。就是來一個人見這個大德求法,他什麼話也不說,大喝一聲,那個人也就明白了,如此之類,都是在那個《傳燈錄》上傳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