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從廟會到集會(1 / 3)

把廟會和集會放在一起品評是我的“發明”,因為二者都是人群的聚散,但彼此的情形大不一樣。前者古典,後者現代。

先說廟會。最早的廟會是隸屬於“廟”的一種活動,到近代以來,隻借廟宇的那塊地方,成為最大多數老百姓聚集並開展貿易的場所了。北京過去的廟會,都是在城裏或近郊找一塊空地,參與的人(包括買者與賣者)都確認每旬之中的一個準日子,雙方都聚到這裏來,如果成交情況不錯,下一句的這天大家還都來。慢慢地,買賣雙方覺得這活動“還行”,又把遊藝活動放了進來,於是廟會就變成既買賣又遊樂的場所。在北京,最大的廟會是東城的隆福寺,每旬的七、八、九、十一共四天,另外西城的白塔寺是每旬的三、四,護國寺則是每旬的五、六;其他城中還有土地廟等兩三處地方,規模就顯然小得多了。後來隆福寺又增加了每旬的一、二兩天,這樣每旬十天當中就有六天在隆福寺了。

我在讀中學期間,經常去的是白塔寺和護國寺兩處,吃喝是其次,主要是它的表演諸項(大鼓、評書、相聲、評戲等)給了我很大啟蒙,對我後來走進中國京劇院起到一個“遠鋪墊”的作用。來逛廟會的多是閑人,而在廟會上賣東西的人,卻又是以閑的態度去貿易的。他們幾乎幾代都站在那個地方——爺爺在那兒,爸爸在那兒,自己在那兒,將來兒子說不定也還得在那兒。而他們的顧客(往深了說,應該是遊客),也同樣是世代繼續著的——他們老祖接觸的是我爺爺,老祖兒子接觸的是我爸爸,老祖孫子就隻能接觸到我了。想當初,那最老的叫我爺爺為“哥們兒”,他兒子稱呼我爸爸也是“哥們兒”,如今他孫子仍然以“哥們兒”稱呼我了。我們家與他們家都僅僅是廟會上見麵,一旦廟會散了,大家各奔東西,誰也不知道誰了。彼此在廟會上親切無比,買和賣都在其次,主要是能聊到一塊兒,都是北京人麼!

在1934年的某日,著名的京劇研究家翁偶虹陪同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高慶奎,一起逛了一次隆福寺。兩人都著名,但名與名大不同。高是中期“四大須生”之一,嗓子那叫衝,最棒的時候一天連唱三場《四郎探母》,按照每場獲銀五十元算,他一天就能掙一百五十元。這“一百五十元”是個什麼內涵?資料上說,1934年後,直到七七事變止,北平市麵規定每元兌換四百六十文。一元鈔票兌換四百六十枚銅元,即二百三十大枚。換言之,一角錢換二十三大枚。當時的人掙多少呢?老媽子每月三塊錢,廚子每月在八塊至十二塊之間;小學教員每月三四十元,小學校長每月百元左右。魯迅在廈門大學月薪四百,後住上海,南京大學院每月送幹薪三百。其時北平各大學教授的工資均與其相等。物價怎樣呢?

五花豬肉三十大枚一斤,最不濟的老媽子,每月三元的工資可買二十四五斤好豬肉。一大枚一個果子(油炸鬼)或焦圈,兩大枚一個芝麻醬燒餅或馬蹄燒餅。以四口之家計,一月吃一袋半麵,四十斤米。當時豬、羊肉不過五六十大枚一斤,每月十二元夥食足可維持。住三間廂房,五六元便可住不算太壞的。這樣,吃、住兩項,十八元也就夠了。京戲演員是一個特殊的階層,高低之間判若雲泥。高慶奎當時太有名了,所以一旦隻身走進廟會,很可能就會被群眾圍繞起來。但1935年的他,忽然嗓子啞了。“沒了嗓子”的他,於是一落千丈,就隻能到戲曲學校去教戲啦。而陪同他一起去的翁先生,是戲曲學校的改良委員會主任,同時也是一位著名的編劇,他給程硯秋編過好幾個本子,但名聲也是在梨園內部,社會上還是不太“認”他。隆福寺廟會的地麵很寬,主要包括正麵的東、中、西三路,還有廟正麵往南的大路(神路街)與廟門東西的那條橫街。他倆從神路街進入,雖然那裏有“雲裏飛滑稽二黃”、“栗慶貿落地京戲”、“寶善林(即寶三)摔醮中幡”、“狗男女的全家樂”、“天下第一吹的笛兒張”以及“小戲蓮花落”、“落地評書”“蛤蟆雙簧”等等,沒心思走最熱鬧的中路,而是進入相對寂寞的西路。沒走幾步,就聽見“當、當、當”的有節奏的敲擊銅盤子的聲音。

翁向高介紹說:“第一關到了。”原來,這個攤子賣的是“鬃人”。所謂“鬃人”,是用膠泥做的人頭,紙漿做身胎,再用各色卷紙紮扮戲裝。但是,每個戲裝人都沒有腳,而是在腿的位置,整齊黏牢一圈豬鬃。賣主就把這些“鬃人”擺在銅盤以內,以棍擊盤,利用銅盤的顫動,使盤內的“鬃人”團團亂轉。“鬃人”的兩隻胳膊,又是用鐵絲貫穿,可以上下左右地揮動。想象中,仿佛是活人在演戲。應該實話實說,這些“鬃人”還沒引起高慶奎多大的認可,但他們來到第二個攤子(驢皮影戲)上,高就不能不歎服了。所謂的“驢皮影”,是把皮影戲中的戲裝人先分解成頭、身、手和腳許多部分,頭當然隻能是每人一種,甲不能等同於乙,乙也不能等同於丙,但身、手和腳就可以根據不同身份采取類型化的辦法,頭隻用每個人自己的,至於其他部分,就可以通過拚裝、嫁接而成。這樣,就能在很大程度上節約了成本,同時又增加了觀賞性。高慶奎感到吃驚和讚歎的,是那些都是側臉的頭部,能夠讓他一眼就看出是哪些前輩的名伶。翁在高的讚歎之下,掏出一張十元鈔票,買了三十幾個頭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