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從廟會到集會(2 / 3)

隨後,翁又引高來到第三個攤子——麵人湯。湯氏一共三兄弟,這裏是三先生的攤子。翁把湯三引見給高,他們彼此惺惺相惜。湯更向高提出請求,請高為他擺一個舞台上演出《戰長沙》的身段,高應邀擺了,湯凝視片刻,回身到裏邊去了片刻。等湯回來時,手裏拿著一個小玻璃匣子,裏頭就裝著剛捏好的關公《戰長沙》的戲人。湯嘴上說奉送給高老板,但翁私下裏已經把一張五毛錢的票子塞到湯的衣袋之中。翁知道,小玻璃匣價值也不足一毛,其餘四毛就算做其手工費用了。讀者諸君一定奇怪,像高慶奎這樣名聲顯赫的大老板,怎麼出門就不花錢,為什麼總是翁一而再、再而三地掏腰包?這當中自有緣故。等到遊覽結束之後,翁又請高到附近吃小館。在吃飯過程中,高先肯定了今天之來“實在值”,甚至後悔當初沒有早來。隨後又問翁今天一共花了多少錢?翁如實相告。高則以自己為例,過去“有嗓子”時,每天能掙好幾百元;現在“沒了嗓子”,在戲曲學校的那些死工資,就實在有些難堪……翁感謝高的美言相勸,也從實招認:“是因為先有了些小稿費,才能有如今的小破費……”高依然委婉勸說:“還是過去戲詞上說的好:‘長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盼有時。’希望你還是節儉為是。”

我覺得,這實在是一場很深刻又很實際的談話。因為第一,在昔日京戲十分走紅的時刻,像高這樣大名鼎鼎的演員,的確是很難到廟會上來的,一旦被遊客們認出,立刻會被蜂擁著圍繞。但如今來廟會又不應該擋住名演員的步伐,因為許多人都是從這裏出來的。廟會上的京戲,一方麵最庸俗最滑稽最不像話,但從另一方麵講,它又是整個京劇的基礎。成了大名的京戲名伶,有些是很怕自己數典忘祖的,所以成名之後,甚至是稍稍化了裝,也依然是要到廟會上走一走,看一看,品嚐一下昔日吃得很香、如今卻覺得很“土”的飲食。不妨說,廟會是中國傳統藝術的根源,如怕這話“大”了,說它是“根源之一”還是確切的。從它消極的另一方麵講,廟會是昔日老北京人做無聊消遣與打發時間的一塊場地。多數人都是閑人,去那兒不為真買東西,是為了看別人如何消費。這裏的攤販,一般都是自由職業者,哪兒開廟會,他就奔哪個地方去。這樣,也為北京解決了一些小手工藝人的就業問題。另外,廟會也是緩衝社會矛盾的場所。有些人生活或工作上與社會形成很大的衝突,到廟會上走一走,心中的鬱悶就宣泄掉了,至少是不像來之前那麼激烈了。

說過城裏的廟會,再講講城外的。比如西郊的妙峰山,那兒有個娘娘廟,總有人從城裏去那兒進香,從山底下就三步一拜或五步一拜直到山頂,最後在下山過程中,再買一些做成蝙蝠狀的絲絨花回家,因為蝙蝠中有個“福”的音,所以一路小販就喊著“帶福還家”!那嚷聲不僅大,而且雄壯。進過香的人已經跑了這麼遠的路,吃了這麼大的辛苦,還有什麼舍不得呢?所以紛紛解囊。一位留學海外、新近又回到北京城裏的文化人,初次來到妙峰山後,便忍不住對此感歎著寫道:“這些地方硬要把‘花’叫作‘福’也是情理中可以有的,對此我們在城裏時已有了些猜想,以為這一定是進香以後由廟裏贈送給香客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夠多麼美妙啊。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京中紮花鋪的夥計們先‘帶福上山’,然後使我們香客‘帶福還家’的。經過這一場大‘幻滅’之後,我們本來可以不買花了,但我們依舊把絨花、紙花、蝙蝠形的花、老虎形的花戴了滿頭。胸前還掛著與其他香客一樣的徽章,是一朵紅花,下係一條紅綬,上書‘朝山進香代福還家’八字。‘代’者‘帶’也,北京人即使極識字的,也喜歡以‘代’代‘帶’,其故至今未明,但‘代’字可以作‘帶’字解,已經是根深蒂固……”這文人發現他最初的猜測是場“大幻滅”,但此後仍然從眾一樣戴花下山,如果再於北京住長了,如果再多來幾次妙峰山,那麼他很快就能變成虔誠的香客,再沒有這感慨了。北京的廟會乃至眾多的民俗活動,都具備這樣的作用:讓痛苦至深的民眾先在麻醉中解脫片時,即使知道那是假歡樂,參與的民眾也依然是義無反顧。至於夢醒之後又會怎樣?西方人士或許會更深地痛苦,東方呢,大概原來怎樣依然怎樣,麻痹中“歡樂”過了一次,也就不會再拒絕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