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從廟會到集會(3 / 3)

說過了廟會,下邊說另外的一種群眾的集會。這當中又分為兩類情況。第一類中要分兩種,一種主要為知識階層參與的募捐,是為水災、旱災、蝗災募捐,老百姓替政府解憂,自然不會引起麻煩。冰心親身參加過旱災的募捐活動,又寫過《募捐記事》的文章。再一種,是發動藝人為政府的賑濟災情而舉行義演。京戲界就舉辦過多次,集合了最強的陣容,演出最精彩的劇目,觀眾能夠一飽自己的耳福和眼福,名伶既高興也過癮。平時大家分散在不同的戲班中,優秀演員在舞台上根本見不到麵。隻有在這樣的場合,大家才能把最好的技藝拿到台上,一顯身手。作為當政者呢,覺得社會矛盾能用這樣的方式去化解,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是從不加幹涉的。但還有另一類性質完全不同的集會,當政者就不高興看到了。隨著社會的進步,一些老百姓竟然要抗議當局的政策方針,居然敢到街上遊行示威,這怎麼能成呢?其中,首先發難的是大學生和少數的中學生。當局警告過,但不管用,那就抓人吧,但抓了還得放,麻煩。後來幹脆開槍了,1926年的“三·一八”慘案,魯迅曾憤怒寫下《紀念劉和珍君》,連政治態度素來不算“進步”的葉靈鳳在其《北遊漫筆》中也寫道:“北京三·一八慘案放槍的地點我總算是去過了,馬號中依舊養著馬,地上也長著青草——血呢?”雖然隻是一句話,但留給人的回味還是悠長的。這些集會引出的血案,連素來不關心時事的周作人也良心發現,他在1919年寫過一篇《前門遇馬隊記》,那是一篇委婉中見深刻的好文章,在這篇文章裏作者一直在譴責自己,勇於解剖靈魂,直到最後才把鋒芒對準那些“騎在馬上的人”。但政府越是采取鎮壓的辦法,群眾反而越不買賬,學生運動反而越發高漲,“三·一八”事件發生在東城鐵獅子胡同的段(琪瑞)執政府的門前,那裏的血還沒有幹,隨即又發生了“一二·九”的學生運動。我最近在去西郊臥佛寺後的櫻桃溝時,忽然發現那裏有一個“一二·九”紀念碑,問當地人,才知道當年策劃運動的發祥地,就在這個深山溝裏。我站在這個深山溝裏,忽然想起沈從文先生幾十年前的話:“(北平)作為文化中心,必擁有知識才得人尊敬,必擁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後來者,但是北平城牆既那麼高,每個人家的牆壁照例又那麼厚,知識能否流鑄交換,能否出城,不免令人懷疑。曆史的莊嚴偉大,在北平文物上,至少還保留了一部分。可是這些保留下來的,能不能激發每一個中國年輕人的生命熱忱,引起他對祖國過去和未來的愛?能不能由於愛,此後即活得更勇敢些、堅實些,也合理些?”我想,前一類廟會的參與者,未必知道沈先生,自然也不可能考慮到沈先生的話。倒是後一類集會的參與者,卻以鮮血證明了自己的諾言。

我在接近完成這一章文字時,意外發現了(張)中行翁早年的一段談廟會的文字。他是1936年寫的,當年就刊出來了:“譬如以鞋為例:縱然有多少摩登女郎去市場買高跟,然而小家碧玉仍然去廟會尋平底。她們走遍廟會的鞋攤,躲在攤後去試,試好了,羞答答地走回家。路上也許遇到穿高跟的女郎,但她不羨慕那些,有時反倒厭惡。她們知道穿上那種鞋會被胡同的人笑話,那是摩登,是胡鬧。”文章最後,張先生還總結了幾句:市場是摩登,廟會是過日子,過日子與摩登大有分別。所以廟會的貨物不太求精,隻取堅而賤,由堅而賤中領略人生,消磨日子,自然會厭棄摩登,這是住家的可取處,也是廟會的可取處。由住家去廟會,買鍋買爐,買鞋買襪,看戲吃茶,挑花選鳥,費錢不多,器用與享樂兩備,真是長久過日子之理。摩登不解此,笑廟會嘈雜,卑下,隻知出入市場,照顧公司;一到自己過日子,東西不是,左右無著,然後哭喪著臉,怨天尤人,皆是不解廟會,離開住家之病也。

這一總結寫得何等好啊,半個世紀以來的實踐,完全證明了張先生的這一論斷。張先生的一生處在民間立場,他對廟會的認識也是從民間立場出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