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覓野趣尋生機(1 / 3)

過去的北京城真的不能算大,當北京的文化人在這個城圈圈裏經營過一段時間之後,又總是極力抓住機會加以突破,力圖到這個城圈圈外去遊走一番,發現一番。他們在做什麼?——在尋求野趣,在捕捉生機。

一種,是真覺得內城中的瓊樓玉宇憋悶了,想找個荒野地方看看大自然真實的樣子,盡管它殘破並荒涼,盡管它不堪入目。

1924年,年輕的俞平伯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天氣,向著北京南城的陶然亭挺進。那時候,南城一過虎坊橋,就幾乎沒房子了,至少是沒正經的房子了。陶然亭一帶,有許多土岡子,是京戲藝人練嗓子的好去處。他和一個朋友,從居住地東華門側的一條曲折的小胡同裏出發,雇了兩輛“膠皮”(人力車),向著陶然亭去,但車隻雇到前門外大外郎營,因為從東城至陶然亭的路過於遠,冒雪雇車很不便。車輪咯咯吱吱地切碾著白雪,留下凹紋的平行線,他們遂由南池子而天安門東,漸逼近車馬紛繁、兀然在目的前門了。街衢上已是一半兒泥濘一半兒雪了。幸而北風還時時吹下一陣雪珠,蒙絡那一切,正如疏朗冥朦的銀霧。亦幸而雪在北京,似乎是白麵捏的,又似乎是白泥塑的。往往到初春時,人家庭院裏還堆著與土同色的雪,結果是成筐的挑了出去完事。俞與朋友在前門下了車,踏著雪,穿粉房琉璃街而南,炫目的雪光愈白,鱗次櫛比的人家漸漸寥落了。不久,就遠遠望到清曠晶瑩的原野,這正是城圈裏呆膩了的他們所期待的。累累的荒塚,白著頭的,地名叫做窯台。“我不禁想起‘會向瑤台月下逢’的所謂瑤台。這本是比擬不倫,但我總是不住的那麼想。我們躑躅於白蓑衣廣覆著的田野之間,望望這裏,望望那裏,商量著,偏西南方較高大的房屋,或就是了。但為什麼不見一個學子呢?藏在裏邊罷?”這最後的發問,的確讓人難以回答。在當時的北京,像俞這樣有詩詞與昆曲家教的文人非常有限,在大雪天跑陶然亭來尋訪的人就更微乎其微了。

俞平伯繼續寫道:

到拾級而登時,已確信所測不誤了。然踏穿了內外竟不見有什麼亭子。幸虧上邊掛著的一方匾,否則那天到的是不是陶然亭,若至今還是疑問,豈非是個笑話。我來時是這樣預期的,一座四望極目的危亭,無礙無遮,在雪海中沭浴而嬉,宛如回旋的燈塔在銀濤萬沸之中,淺礁之上,亭亭矗立一般。而今竟隻見拙鈍的幾間老屋,為城圈中所習見而不一見的,則以往的名流觴詠,想起來真不免黯然寡色了。“下馬先尋題壁字”,來來回回的循牆而走,咱們也大有古人之風呢。看看咱們能拾得什麼?至少也當有如“白丁香折玉亭亭”一樣的句子被傳誦著罷。然而竟終不見!可證“一蟹不如一蟹”這句老話真是有一些意思的。後來幸而覓得略可解嘲的斷句,所謂“卅年戎馬盡秋塵”者,從此就在咱們嘴裏咕噥著了。

正當這番探訪陷入絕境時,忽然傳來小孩子的讀書聲。俞與友人喜極,循聲而去,見到的是“厚的棉門簾一個,肥短的旱煙袋一支,老黃色的《孟子》一冊,上有銀朱圈點,正翻到《離婁》篇首;照例還有白灰泥爐一個,高高的火苗躥著……”是窮人家的孩子在讀書,這讓他倆喜出望外,從野趣中看到了生機!

無獨有偶,沈從文也寫過一篇很有名的散文《遊二閘》,地方在北京的廣渠門往東,這麼一閘一閘地直通到通縣。二閘是其中的第二個閘,離廣渠門還不算遠,可以走著前往。沈先生的文章是倒插筆,剛到二閘的情形在後邊:“走到後,一切同前年,水同兩岸的房子,全是害著病的一樣。冬天這些門前也是有著那糞肥味與幹草味,小小的成群飛著的蟲子,似乎是在春夏秋三個節候裏都還存在。光身的蹲在補鍋匠的爐邊看熱鬧的小孩子,見了人來就把眼睛睜得多大,來看這些不認識的體麵來客。孩子們有些本來披著衣服在閘上蹲著望水的,開始脫下一切沿著那堤坎旁邊一株下垂的樹跳下水去了。因了我們來此,至少有二十個人做著發‘小洋財’的好夢。這些夢,在各人的臉上,在各人和藹的話語裏,在一切叫嚷空氣中,都可以看出。在河邊稍呆一會,於是便有個很有禮貌的孩子挨到身邊來,說有一毛錢,便可以從這三丈高的堤上下擲到水中。可我們不需要瞧的。於是這孩子又致辭,說是把錢投擲到水瀑下去,哥兒們能找到。(胡)也頻按照他們的建議,試投了一錢,即刻便為一猴兒精小子把錢用口銜著了。再投擲了一錢,便又見到這四個五個如同故事上所傳海和尚一樣的孩子鑽進瀑下去即刻又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