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是文章的後半段,是記錄白天所看到的過程。如果以此開頭,直抒胸臆寫所看到的實景,那麼也就平常了。我相信任何一個有初等寫作能力的人,都能不費氣力完成這一點,如沈也這麼寫,他也就不是沈從文了。沈一上來則寫晚間:天氣驟變,天空響了雷,催來了急雨。
這時的二閘,是不是也正落著像有人在半空用瓢澆下的雨,是使人關心的事。無論雨是否落到了二閘與否,凡是日間在閘下,那些赤精了身體,鑽到瀑水下麵摸遊客擲下銅子的小孩,想來大概全回家了。家中有著弟妹的,或者還正將著日間摸到的銅子,炫耀給那弟弟妹妹看。弟妹伸手要,但不成。這是自己的,於是,抱在母親手上的更小的孩子哭了。於是,母親賞了哥哥一掌,於是,大的也哭起來。從這種推想下,我便依稀聽到一種急劇的短而促的孩子的哭聲,深深悔著我當時的吝嗇。多擲下銅子數枚,在我不過是少坐一趟車,在別人家庭中,不是就可以免掉那不必起的糾紛麼。
沈下麵更展開暢想,猜測這樣的家庭會因多了這幾枚銅子而怎樣怎樣,於是我們便從這樣的行文當中,看到沈這個“鄉下人”的善良。
還有另一種,出自社會性的自覺,敢想常人之不敢想,敢做常人之不敢做。這方麵最典型的例子,或許就是冰心的《到青龍橋去》。這篇文章曾被選人北京市中小學的語文課本,所以我很小就讀過並熟悉!老實說,學生時期讀它,總感到有些不真實,感到她小題大做——不就是去了一趟青龍橋,偶然遇到火車上的幾個國民黨方麵的士兵(包括稽查)。即使真發生了如她所寫的那些事,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難道國民黨方麵的士兵,還有很正直的麼?難道還值得歌頌麼?如果真這樣的話,自己的立場站到哪裏去了?四十多年後的2006年春,我參加了由中國作家協會組織的雲南采風團,曾深入到其保山邊境不遠的地方,那裏有國民黨部隊很大的一個墓園,睡著抗戰中犧牲了的幾萬官兵。那情景是動人的:在一個很不矮的山坡上,自低向高排列著犧牲者的墓碑,軍階自下而上是“三等兵”、“二等兵”、“頭等兵”,再往上就是尉級與校級軍官若幹,另有犧牲了的將級軍官單獨葬在旁邊平地的一個靈堂。平地設置了於右任寫的匾額,烈士紀念堂的上方有蔣介石書寫的“河嶽英靈”四字匾額。我問陪同參觀的朋友:“這裏在‘文革’中,難道沒遭到破壞?”回答是:“破壞什麼?這都是真實的存在麼?造反派再厲害,但他們父母承認這個現實,他們要破壞,他們父母就不答應……”我無言。這時我才感到越是真實的東西,也就越有力量。等這之後,我重新再看冰心的這篇文章,那感覺就不一樣了。
《到青龍橋去》足以讓我們看到女作家冰心內心深沉的一麵。她在如火如荼的國慶日,卻獨自離開北京城,坐火車向西北的青龍橋去,目的似乎是看長城,是要領略那雄偉。大約在冰心之前,也有不少作家這麼寫過了。然而冰心畢竟是冰心。她永遠保存著當年“致小讀者”的童心,她在火車上先遇到幾個大兵,冰心先天就對這些兵印象不好。但後來火車上出現查票的稽查(是屬於更高一級的兵士),發現剛才這幾個兵買的票是慢車的,尤其有人還拿出某長官的名片,結果又被稽查正言擋回。寫到此處,讀者都為下邊的“發展”擔心,生怕這些當兵的不服氣而發生械鬥。但出乎預料,這幾個下級軍士的臉上出現了羞愧,等到了下一站,他們悄悄下車,去轉坐慢車了。冰心就從這裏深入開掘,拿出她在《致小讀者》中的本領,讓眾多大讀者也受到深刻的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