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揮劍斬情絲(三)(1 / 3)

蘇子陌拖著傷體回到蘇府時,看天色已過了醜時。興許是怕驚擾了府中眾人,他繞到後門,撿了個稍矮些的磚牆,翻牆而入。

一合上房門,便即刻昏倒在地。

依著旁人受了這麼重的傷,定是沒命了。他還能忍受著皮肉之苦,行了這麼久的路,回到臥房才倒了下來。這一點,已實屬不易。看得出來到底是個習武的,身子骨就是比旁人結實得多。

我雖知蘇子陌不會就此死在這裏,但猜想若是叫人發現他受了傷,怎麼也要耗個個把時辰。至少,至少也要耗到下人們都起來做事啊。

但我卻忘了一樁事,他那位以假亂真的結發妻子,確是個法力高強的千年白狐。狐狸的鼻子何其靈敏,他又流了這麼多血,真是想不讓她察覺都難。

這樣想著,前一刻還躺在床榻上盯著窗杦發愣的白玉笛,下一刻便出現在他的房中。她看見倒在地上的蘇子陌,疾走兩步在他身旁蹲下,素指上移,替他摘掉了那張用來蒙麵的黑布。待瞧見他因失血過多而不得不蒼白的俊顏時,秀眉不自覺地蹙了起來。纖指掃到他肩頭傷口,他自昏夢中發出一聲悶哼,她的手一顫,像是嚇到了般匆忙起身,疾步走到門前,手放到門栓上還沒來得及拉開,就聽得身後傳來一個不太真切的聲音“拂柳”。這含著極度的的痛苦與壓抑的一句夢囈卻讓她握著門栓的手驀然停下,似乎連身子都跟著僵住了。良久,她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又調轉了身子回來。

她費力將他拖到床榻上,小心替他除去了被血浸透的上衣,看到那兩處插著半支斷箭十分駭人的傷口時,她清冷的眼眸泛起一層細密水霧。

我從沒看過她如此疼惜過一個人,哪怕是她自己。我想她真的愛上了蘇子陌。愛到不能自控,愛到了骨子裏,甚至不惜為他違背了對她爹娘的承諾,置自己的安危於不顧。

她挨著他坐下。這邊抬起左手衣袖為他細細擦拭著額頭汗水,那邊右手已漸漸蓄起一團白光。不大會兒,光芒已蓄得足夠強大,她移過右手對準他的傷口探去,利刃自一片血肉模糊中被緩緩吸了出來。令人驚歎的是,傷口沒有再流血,非但沒有流血反而再自動愈合。直到傷口愈合得看起來像是不小心撞到牆,擦傷的樣子時,白玉笛這才收回了手。

阿傘不解問我:“她幫都幫了,既然她對她爹娘的承諾都已經違背了,何不幹脆給蘇子陌治得一點兒痕跡不留呢?”我斜眼看他:“說你傻你還真是傻,她要是真給蘇子陌治得一點兒痕跡不留,那蘇子陌能不生疑嗎?要是我,我就給他再上點傷藥,好叫他認為他之所以好的這般快,完全是因為這藥的效用好。”我這話音剛落,白玉笛便伸手拿過他桌麵上放的一瓶傷藥,小心翼翼地撒到他傷口上,又用白色絹布細細包好。

阿傘捂著腦門,打了一個響指,恍然大悟道:“一點不假啊,還是子隱你聰明。”

我輕咳一聲,皮笑肉不笑:“那是自然。”

蘇子陌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睛,依稀瞧見了坐在床邊半遮麵的白衣女子,喃喃叫了一聲:“拂柳”便又暈了過去。不過,他這一醒,白玉笛可不敢再坐了,起身急匆匆離開了。

晨光熹微,躺在床榻上的蘇子陌閉著眼睛輕皺了下眉,隨後猛地睜開眼坐直身體,動作過猛得讓人很難不擔心他肩頭的傷會不會再滲出血來。梅旋說我想多了,他的傷已經被白玉笛治得好得差不多了,根本不會出現我所擔憂的那種情況。

我沉吟片刻,默默點頭。

他坐在床榻上怔愣了好一會兒,看他眼神飄忽的樣子似在是回憶昨日之事。有了白玉笛的相助,他的命算是給保住了,麵色看起來也尚好,隻是嘴唇還略顯泛白大約是失血過多的緣故。他歪頭看到被白色絹布細細包裹好的右肩,眼睛低垂,伸手拾起滾落在布衾旁的小瓷瓶,捏在手裏來來回回的轉了兩遭,半晌,長指停住,劍眉一挑,嘴角上揚劃出一個漂亮弧度。

我和梅旋看著他這副頗有幾分得意的模樣都笑了。阿傘搖頭直歎:“英雄難過美人關納英雄難過美人關。”

蘇子陌尋了件月白常服穿上,外麵又罩了件墨色大氅,袖子裏揣著那個不知是否已經空空如也的小瓶子,有意無意地在府中走著。好巧不巧,此時的小狐狸也正手握玉笛在府中溜達。

二人在一處不知名的小花園裏撞見,一切都仿似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寒冬霜雪,百花凋殘,滿座庭院裏唯有紅梅綻放於枝頭。

二人相隔五步遠,目光穿過細雪紅梅糾纏在一起。驚訝、難過、思慕、癡念、悲傷,種種情緒的轉變,種種情緒的交織,都在此刻借助雙眼傳遞到彼此內心深處。那些不曾說出口的話,不能說出口的話,以及那些無法輕易做出的承諾和抉擇,在此時此刻似乎都顯得不重要了。一個眼神,就足以讓彼此淪陷到萬劫不複之地。

他們就這樣定定的站著,凝望著對方,任誰也不肯上前一步。

我坐在那裏幹著急,接連灌了三碗茶水。

最後,小狐狸移開了視線。她握緊手中玉笛,收起眼底所有情緒,亦如她往常般清冷淡漠,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她孤傲又倔強的身影告訴我她是明白的,明白這是一場無望的愛戀。既然注定別離,那就不要開始。她從他的身側經過,沒有再看他一眼。隻有半步,走過這半步距離,也許會就此走出彼此心底。當然,也許不會,但她總要試一試。

可惜的是,蘇子陌沒有給她走掉的機會。她擦過他身旁時,被他一把握住細白手腕,偏頭略帶戲謔瞧她:“見了我就走,是還在怪我?”她羞惱著試圖掙開,卻徒勞無功。

他摸出那個藏在他袖子裏被溫暖了許久的小瓷瓶,遞到她麵前:“昨日來過?藥,是你給上的?”她紅著臉將頭偏向一邊,並不答他。

他低低笑開,上前一步,突然抱住她。她身子一震,眼睛驀然睜大。他將唇靠近她耳畔溫柔得像是要化開水來:“拂柳,不要再離開我。”

她的眼神一暗,掙紮很久才想環住他的胳膊陡然垂在身側,淡淡糾正他:“我不是拂柳。”他拉開彼此距離,輕輕替她揭下她麵紗,含笑點頭:“對,你不是孟拂柳,你隻是我蘇子陌的妻子。”

我看得雲裏霧裏,轉頭問阿傘:“同是男人的你,用你男人的心揣摩一下,蘇子陌到底聽沒聽明白小狐狸的話啊?”

阿傘托著腦袋搖頭:“真是對不住,我用男人的心無法揣摩到他的心思。”

我驚訝:“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梅旋忒有眼力的轉移了話題,及時阻住了阿傘對我的咆哮。

當日午後,蘇子陌被傳進王宮。諾大的一座永德殿,高廣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玄朱冕服倚靠在王座上,一雙丹鳳眼漫不經心地掃到伏地於大殿中的蘇子陌身上,聲音懶懶響起:“蘇將軍可知孤今日傳你進殿所謂何事?”

蘇子陌依舊保持著跪在地上的姿勢,平靜答道:“回君上,恕臣愚昧,臣不知。”

高廣把玩兒著手裏的玉把件兒,聽到他的回答,手一頓,揚眉故作驚訝道:“哦?現如今,連蘇將軍也自稱愚昧了?但依孤看來,蘇將軍就算是愚昧那也隻能是是大智若愚呀。能從孤三千弓箭手裏將刺客救走,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蘇子陌背脊一緊,隻一瞬便恢複常態,一個響頭叩下,聲音冷靜又堅定:“臣惶恐,臣二十六年來始終忠於君上,忠於蜀國,不敢有絲毫逆反之心。”

“哦?那既是如此,便是孤冤枉蘇將軍了?那蘇將軍可看看是否認得此人納?”說罷,連擊兩掌。兩名侍衛將一人拖到殿中蘇子陌麵前。此人顯然已被用過刑,渾身上下被打得皮開肉綻,已然找不到一塊兒完好的地方,血肉模糊得甚是怕人。他像一灘爛泥般攤在地上,頭發髒亂得蓋住了臉,一時之間根本無法辨明此人是誰。高廣抬了抬下巴,其中一個侍衛得令蹲下,將他髒亂的頭發掀到一邊。我們這才看清,這人竟是蘇子陌身邊的岩旒!“蘇將軍,你抬起頭來看看,可認得此人納?”不對,依高廣的作風,若是真認定了蘇子陌就會直接定他的罪,萬不會如此試探。更何況岩旒不比阿讓,他是蘇子陌在暗中栽培的人。高廣不一定識得他。這麼說,他其實並沒有抓到阿讓。他此番試探,也不過是心中存疑罷了。我懸著一顆心觀察著蘇子陌的反應,心想:他可不千萬別失態才好啊!

蘇子陌依言抬頭看了一眼已被打得不成樣子的岩旒,臉上平靜得就像攤在他麵前的人並非是為他效力多年的好兄弟,隻不過是一位事不關己的陌路人而已。

他向緩步走下玉階的高廣叩首,“回君上,臣不認得此人。”因他的表現實在太過淡定從容,高廣也不禁有些疑惑:“你當真不認得?”“臣不敢欺瞞君上,臣確實不認得此人。”高廣皺了下眉頭,隨後冷笑道:“既然蘇將軍不認得,也好。你們兩個就把這髒東西拖出去吧。割下他的頭顱在城樓上懸掛三日,以儆效尤。”蘇子陌聽到高廣下這道旨意時,依舊淡定自若,情緒上沒有半分波動。

高廣負手而立,沉著臉俯視著跪在腳下的蘇子陌:“昨日之事平息後,蔡鶴上報,說帶人趕來救駕時曾與一名武藝不凡的黑衣蒙麵人交手,那人雖逃了,但卻受了箭傷。”頓了頓,嗤之一笑:“依他所言,那蒙麵人的身手確是與蘇將軍有幾分相似啊。你與蔡鶴共事多年,想必他對你的身手應是相當了解。”

“回君上,臣昨晚徹夜陪著夫人,並未離開府中半步…….”高廣抬手止住他,“蘇將軍不必急著辯解,箭傷也非小傷,一個晚上是斷斷不會痊愈的。你脫下衣裳,孤一看便知。”他示意身旁侍從過去脫下他的衣裳,待見到纏繞在肩頭的層層絹布時,高廣大怒,指著他厲聲道:“蘇子陌,你果然是個亂臣賊子!”

“君上息怒,此傷是臣與夫人嬉戲時,不小心弄傷的,並非是…….”

“你還敢狡辯!把他的絹布給孤扯開,孤倒要看看他還有何說辭!”肩頭絹布被生生扯斷,在場幾人全都楞住了,肩膀上哪裏有什麼傷口,不過是有些泛紅而已。高廣這下被驚得沒了下文,就連蘇子陌自己也皺眉不解,他隨便扯了個慌,本想今日定是性命難保了,卻不想怎的還真叫他給說中了。

他收回疑慮,趁著高廣怔愣間又磕了一記響頭:“臣不敢期滿君上,臣不知蔡大人為何要汙蔑臣下,但臣對君上確是赤膽忠心。君上聖明,定會還臣一個清白。”

高廣轉身踏回玉階,一撩衣擺複又坐回王座之上。他沉默盯著蘇子陌的脊背片刻,輕笑道:“既是赤膽忠心,那便起身吧蘇將軍。”蘇子陌依言站起,垂頭靜候高廣下文。我雖未在當局,也深知大殿內氣氛壓迫,暗流湧動。蘇子陌的境況猶如正在與一位高手下一盤棋,賭注便是他的命。至於能不能絕處逢生,能不能化險為夷,要看他的智謀,當然,也要看他的運氣。

殿內沉寂半晌,高廣開口:“孤方才聽到蘇將軍說‘夫人’,卻不知蘇將軍是何時娶的親納?”

“回君上,方才是臣情急之下失言了。此女是臣兒時玩伴,姓孟,名拂柳。與臣青梅竹馬,後因造化弄人與之失散多年,前不久才尋到接回府中。臣本想這兩日就啟奏君上的,不曾想今日卻通過此種方式叫君上知曉了。”

他‘撲通’一聲跪下,埋頭地麵,誠摯道:“還望君上成全小臣與此女的婚事。”

高廣斜眼看向身側侍從,隻見那侍從唇邊露出一絲奸笑,垂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