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與楊玉環許下的那些誓言傳到梅妃耳邊的時候,她的心,一定痛如滴血。
紅顏未老恩先斷,如花美眷,終不敵似水流年,一如君情淺。
百花頭上開,冰雪寒中見。霜月定相知,先識春風麵。
主人情意濃,不管江妃怨。折我最繁枝,還許冰壺薦。
南宋詩人辛棄疾,懷著對梅妃的無限追憶之情,寫下《生查子·重葉梅》。
台灣女作家張曉風是第三代散文名家,其作品被稱為“太陽之熱,霜雪之頁,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瓔珞敲冰”。從《梅妃》一文中,可見張曉風是典型的“梅迷”,痛到極致的文字,是否是隱而不發的惋歎呢?
她在經典散文《梅妃》中寫道:
梅妃,我總是在想,你是一個怎樣的女人。當三千白頭宮女閑坐說天寶年的時候,當一場大劫扼死了楊玉環,老衰了唐明皇,而當教坊樂工李龜年(那曾經以音樂搖漾了沉香亭繁紅豔紫的牡丹的啊!)流落在江南的落花時節裏,那時候,你曾怎樣冷眼看長安。……你遷到上陽宮去了,那裏的荒苔凝碧,那裏的垂簾寂寂。再也沒有宦官奔走傳訊,再也沒有宮娥把盞侍宴,就這樣忽然一轉身,檢點萬古乾坤,百年身世,唯一那樣真實而存在的是你自己,是你心中那一點對生命的執著。
那邊,楊玉環為了掩飾身為壽王妃的事實,暫時出家做女道士去了,法名是太真。那邊,太真妃賜浴華清池了。那邊,楊貴妃編了霓裳羽衣舞了。那邊,他們在春日庭園小宴中對酌。那邊,貴妃的哥哥做了丞相。那邊,貴妃的姐姐封了虢國夫人,她騎馬直穿宮門。那邊,盛傳著民間的一句話:“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那邊,男貪女愛。那邊,……而梅妃,我總是在想,你是一個怎樣的女人?那些故事就那樣傳著,傳著,你漠然地聽著,兩眼冷澈燦霜如梅花,你隱隱感到大劫即將來到,天寶年的榮華美麗頃刻即將結束,如一團從錦緞上拆剪下來的繡壞了的繡線。
終有一天,那酡顏會萎落在塵泥間,孽緣一開頭便注定是悲劇。
有一天,明皇命人送來一斛明珠,你把珠子傾出,漠然地望著那一堆滴溜溜的渾圓透亮的東西,忽然覺得好笑。
你曾哭過,在剛來上陽宮的日子,那些淚,何止一斛明珠呢?情不可依,色不可恃,現在,你不再哭了,人總得活下去,人總得自己撐起自己來,你真的笑了。拿走吧,你吩咐來人,布衣女子,也可以學會拒絕皇帝的。我們曾經真誠過,正如每顆珍珠都曾瑩潔閃爍過,但也正如珠一樣,它是會發黃黯淡的,拿回去吧,我恨一切會發黃的東西。
拿走吧,梅花一開,千堆香雪中自有萬斛明珠,拿走吧,後宮佳麗三千,誰不想分一粒耀眼生輝的東西。
……而冬來時,梅妃,那些攘千臂以擎住一方寒空的梅枝,肅然站在風裏,恭敬地等侯白色的祝福。
謝盡了牡丹,鬧罷了笠歌,梅妃,你的梅花終於開了,把冰雪都感動得為之含香凝芬的梅花。
在春天的二十四番花信風之後,在夏荷秋菊之後,像是為爭最後一口氣,它傲然地開在那裏可是它又並不跟誰爭一口氣,它隻是那樣自自然然地開著,仿佛天地山川一樣怡然,你於是覺得它就是該在那裏的,大地上沒有梅花才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邀風、邀雪、邀月,它開著,梅妃,天寶年和天寶年的悲劇會過去了,唯有梅花,將天恒地久地開著。
梅花開於寒冬之時,榮催木折,衰草枯楊,匝地悲聲。唯有梅冰魂雪魄,不改其誌。潔若冰縠之絲,素若月灑澄塘,神若風姿龍儀,香若楓露之茗。芙蓉慕其媖嫻,秋菊仰其惠質。梅具四德:初生蕊為元,開花為亨,結子為利,成熟為貢。這就是江采蘋的梅魂。愛到不能再愛,就要保留自己的一份自尊,這就是梅高潔的愛。所以,梅妃將珍珠還了回去。一個愛梅的女子,必定是超凡脫俗的。
唐朝人愛牡丹,愛國色天香的牡丹,愛傾國傾城的牡丹,愛雍容華貴的牡丹,他們不愛梅。那個叫江采蘋的女子,其實,錯生了一個時代。若生在宋代,遇上愛梅的宋徽宗,也是一段千古情緣。梅妃品性中深深烙下梅的氣節,高雅嫻靜而堅貞不屈,柔中有剛,剛中有柔,就像梅花一樣,縱被東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為塵。
繁華三千虛空,幻如風。雲卷雲舒,歎這塵世的風花雪月。這紅塵的萬丈溫暖,又何以安撫你這一生的悲涼?一場梅花劫,終讓你傾盡芳華。轉身,風起,片片飛花繞指而過,那滿地的落花,如此的淒美、絕豔!如你,是你,梅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