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愛情是美好的,美好到了古往今來,用盡了一切美好詞彙來頌揚。那些愛的故事,驚天地泣鬼神;那些愛的經曆,詩情畫意,風花雪月。
愛情,熾烈、美麗,點燃生命,碰撞出耀眼的火花,但也會越燃越烈,直到失去控製,將一切付之一炬,最終留下一段傳奇,被記錄在書本裏,後代傳頌。
可是也有一種愛情,似是而非,當有一天,拋卻繁華世事,主人公會愕然發現,這一世,好生平淡,不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戀癡狂,那些被譽為愛情的,其實稱不上愛情,充其量隻是一段難忘的感情。那些伴隨著快樂、痛楚的碎片不過是偶然在路邊嗅到的花香,摔倒了劃破膝蓋的小石子,了無意趣。
可人生所得終究是一場場在相對論支配下的戰役,總會有那麼些點滴相對的樂和相對的痛。它們平日裏並不明顯,隻在要失去的時候才痛徹心扉,猛然發現,沒了它們的點綴,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水紋珍簟思悠悠,千裏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席子編織的紋路如水波般蕩開,載著相思一波連著一波泛到很遠的地方。原本約定,相隔千裏,也定有一日要相聚共佳期,可一切都在那一日化為泡影。
心已灰,意已冷,那些美好的夜晚再不會被流連、駐足。明月再美,又有何用?就任它自升自落吧,從此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與他無關了……一首《寫情》似乎寫出了李益對所愛之人無窮的哀思,佳人逝去,帶走了他的魂,拆散了他的魄。嗚呼哀哉,此生已無可戀。
巨痛之下,對愛的追憶如此耀眼,炫目的光芒掩蓋了本可捕捉的情思。
一遍遍地翻動書卷,不由得想,李益的情愛究竟是前者,那可以寫入書卷史冊的癡愛傳奇?抑或是後者,得到時視作尋常,失時才意識到那其實是一塊無價瑰寶?
且仔細從《霍小玉傳》中尋找些許痕跡,唐代蔣舫對這段恩怨情仇的敘述還是很公允的,他與李益同是科考入仕,又同樣失意於官場,不存在嫉恨對方的理由。他們是同一時代的才子,屬於同樣的階層,打馬、看花、琴棋書畫詩酒茶,對夫妻、對世間情愛的認知、生活的態度都有共同的基礎……蔣舫並非以“憤青”之姿態指責坐擁美嬌娘的當權者,相反的,他與李益有理由同病相憐,這一點在《霍小玉傳》裏可見一斑。蔣舫對李、霍二人那段柔情蜜意的時光是頗為推崇的,直到二人話別,字裏行間都忍不住要透出羨慕、推崇之意。此一別離,相隔千裏,蔣舫筆鋒一轉,站在了霍小玉一邊,下筆皆為這位癡情女兒泣血。
李益,隴西人士,考中進士的那一年,他剛剛二十歲。絕對能稱得上青年才俊,且少年得誌。《唐宋傳奇集·“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嘉句,霍小玉傳》裏說:時謂無雙。”
他出身高門,才思縱橫,擅吟詩作賦,且“麗”詞“嘉”句,必是善解風情之作。他與那些隻會掉書袋、埋首於案牘公文的同輩必然不同。他的詩每每是墨跡未幹,長安的教坊樂工就千方百計地求來,譜上曲子讓歌姬吟唱,長安無數豪門貴族請畫工將他所寫的《征人歌》、《早行將》等詩,繪在屏幃上,視為珍品。大曆年間的長安城無人不知李益李十郎的詩名。
李益及第後暫留京城,等待委派官職。其得意自傲不消言表,更要做足了風流才子。風流才子自然與普通學子不同,他高中金榜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上下聯絡謀個好差事,也不是回到家鄉大擺筵席風風光光,再上香祝禱以感謝祖先庇佑,而是到長安“思得佳偶”。
若你以為他的得佳偶是欲尋佳人結夫妻之緣,那可就大錯特錯了。縱有千般要求,他所求的不過是一個伴兒,不至於讓他在長安的這幾年太過無聊罷了。連納妾、養外室都算不得,隻是時間長一些的露水姻緣,所謂“博求名妓”矣。
之所以孜孜以求,不惜尋遍長安,卻久尋不獲,不過是他對“伴兒”的要求比較高罷了。李益與多數男人的眼光不同,他們渴望貌美如花、才情出眾而又家世清白的女子,非但如此,他們要求女子絕對的忠貞之外,知情解意、風情萬種。
他們往往忽略了他們必須為此付出代價,美貌與才情背後隱藏著財力和精力的付出,忘記了兼具風情與貞潔的女子,要麼是情愛催化下的幻象,要麼便是這世間難得的極品。
既是世間極品,便是極難得的,又有幾人有這份幸運呢?回首那些纏綿的日子,危機早已暗暗埋下,細究起來,那時的李益還沒有能力享有這份幸福,他解不開圍困著霍小玉的重重難題,他就開始粉飾太平。
他開始編織浪漫的夢境,在夢裏沒有世俗和等級的約束,隻有綿綿情意。好聽的說這是浪漫,難聽了就是欺騙。先是他連著自己和初時還算清醒的霍小玉一起騙,待到把霍小玉弄迷糊了,他倒是先一步清醒了。
◆撲火的飛蛾
可他沒有叫醒陷得越來越深的霍小玉,自己跑回做夢前的原點去了。這是我最要為霍小玉歎息的地方,一個清醒、聰慧的女人一旦迷糊了,甚至比一個原本就迷糊、遲鈍的女人還要蠢鈍。這也許是因為她們在犯糊塗的時候,還自詡如當初般清醒,以至於到了夢醒時,無法回頭,成了那撲火的飛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