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襟清淚渡黃河
他的情人靈簫怕龔自珍耽於兒女情長,甚至用黃河來激勵須眉:
為恐劉郎英氣盡
卷簾梳洗望黃河
想到這裏,我從衣袋裏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對著滾滾東去的黃河低頭默禱了一陣,右手一揚,雪白的名片一番飄舞,就被起伏的浪頭接去了。大家齊望著我,似乎不覺得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縱容地讚許笑呼。我存和幼珊也相繼來水邊探求黃河的浸禮。看到女兒認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麼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機會帶她來認河,想當年做爸爸的告別這一片後土隻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紀,我的眼睛就濕了。
回到車上,大家忙著拭去鞋底的濕泥。我默默,隻覺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機場送別,我就穿著泥鞋登機。回到高雄,我才把幹土刮盡,珍藏在一隻名片盒裏。從此每到深夜,書房裏就傳出隱隱的水聲。
二○○一年七月於高雄
金陵子弟江湖客
一
我這一生,先後考取過五所大學,就讀於其中三所。這件事並不值得羨慕,隻說明我的黃金歲月如何被時代分割。
第一所是在南京。那是抗戰勝利後兩年,我已隨父母從四川回寧,並在南京青年會中學畢業。那年夏天在長江下遊那火爐城裏,我同時考取了金陵大學與北京大學,興奮之中,一心向往北上。可是當時北京已是圍城,戰雲密布;津浦路伸三千裏的鐵臂歡迎我去北方,母親伸兩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她的獨子。
我進金陵大學外文係做“新鮮人”,是在一九四七年九月。還不滿十九歲的男孩,麵對四年的黃金歲月,心情已頗複雜,並不純然金色。回顧七年的巴山蜀水,已經過去,但少年的記憶與日俱深,忘不了許多中學同學:“上課同桌,睡覺同床,記過時同一張布告,詛咒時,以彼此的母親為對象。”眼前的新生活安定而有趣,新朋友也已逐一出現,可是不像遠去北京那麼斷然而浪漫,而且名師眾多,尤其是朱光潛與錢鍾書(後來才知道的)。至於未來,我直覺不太樂觀。抗戰好不容易結束,內戰迫不及待又起,北方早成了戰場,南方很可能波及。茫茫大地正在轉軸,有一天目前這社會或將消失,由截然不同的社會取代。新的價值也許樸素,也許苛嚴,對文學的要求隻會緊,不會寬吧?到那時,文學就得看政治的臉色了。這種疑慮惴惴然隱隱然,一直困擾著我。
記得當時金陵大學的學生不多,我進的外文係尤其人少,一年級的新生竟然隻有七位。有一次係裏的黑人講師請我們全班去大華戲院看電影,稀稀朗朗幾個人上了街,全無浩蕩之勢。較熟的同學現在隻記得李夜光、江達灼、程極明、高文美、呂霞、戎逸倫六位。李夜光讀的是教育係,江達灼是社會係,程極明是哲學係,高文美是心理係,後麵兩位才是外文係。其中李夜光戴眼鏡,愛說笑,和我最熟。程極明富於理想,頗有口才,儼然學生運動的領袖,不久便轉學去了複旦大學,跟大家就少見麵了。他儀表出眾,很得高文美的青睞,兩人顯然比他人親近。高文美人如其名,文靜而秀美,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她的父親好像是南京的郵政局長,所以她家寬敞而有氣派,我們這小圈子的讀書會也就在她家舉行。至於討論的書,則不出當時大學生熱衷的名著譯本,例如《約翰·克裏斯多夫》、《冰島漁夫》、《羅亭》、《安娜·卡列尼娜》之類。
呂霞和戎逸倫倒是外文係的同學。呂霞大方而親切,常帶笑容,給我的印象最深,因為她的父親是著名的學者呂叔湘,在譯界很受推崇。有了這樣的父親,也難怪呂霞談吐如此斯文。
那時我相當內傾,甚至有點羞怯,不擅交際,朋友很少,常常感到寂寞,所以讀書不但是正業,也是遣悶、消憂。書呢讀得很雜,許多該讀的經典都未曾讀過,根本談不上什麼治學。因此當代文壇與學府的虛實,我並不很清楚,也沒有像一般文藝青年那樣設法去親炙名流。倒是有一次讀莫泊桑小說的英譯本,書中把“斷頭台”誤排成了叫quillotine,害我查遍了大字典都不見,乃寫信去向我認為當時最有學問的三個人:王雲五、胡適、羅家倫。這種拚法他們當然也認不得。也許我寫的地址不對,信根本沒有到他們手裏,總之一封回信也沒有收到。
名作家去南京演講,我倒聽過兩次。一次是聽冰心,我去晚了,隻能站在後排,冰心聲音又細,簡直聽不真切。一次是聽曹禺,比較清楚,但講些什麼,也不記得。
金陵大學的文科教授裏,舉國聞名的似乎不多,也許要怪我自己太寡聞,徒慕虛名,不知實況吧。隔了半個世紀,我隻記得文學院長是倪青原,他教我們哲學,學問有多深我莫能測,但近視有多深卻顯而易見,因為就算從後排看去,他的眼鏡邊緣也是圈內有圈,其厚有如空酒瓶底。教我們本國史的陳恭祿也戴眼鏡,身材瘦長,鄉音頗重。有一次見他夾著自己的新著《中國通史》兩大冊,施施然在校園中走過,令我直覺老師的“分量”真是不輕。還有位高覺敷教授,教我們心理學,口才既佳,又能深入淺出,就近取喻,難怪班大人多。有一次他公開演講,題目竟是青年的性生活,聽眾擁擠當然不在話下。這講題十分敏感,在當日尤其聳動,高教授卻能旁敲側擊,幾番峰回路轉,忽然柳暗花明,冷不防點中了要害。同學們的情緒興奮而又緊張,經不起講者一戳即破,大爆哄堂,男生鼓掌,女生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