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5)(3 / 3)

教我們英國小說的是一位女老師,蔻克博士(Dr.Kirk)。她的美語清脆流利,講課十分生動,指定我們一學期要讀完八本小說,依序是《金銀島》、《愛瑪》、《簡·愛》、《咆哮山莊》、《河上磨坊》、《大衛·科柏菲爾》、《自命不凡》、《回鄉》。我們讀得雖然吃力,卻也津津有味。唯一的例外是梅裏迪斯的傑作《自命不凡》(TheEgoistbyGelrgeMeredith),不僅文筆深奧,而且好掉書袋。我讀得咬牙切齒,實在莫名其妙,有一次氣得把書狠狠摔在地上。蔻克其實是金陵女子學院助教授,我們上她這堂課,不在金陵大學,而在她的女校(俗稱金女大)。每次和同學騎自行車去女校上課,那琉璃瓦和紅柱烘托的宮殿氣象,加上闖進女兒國的綺念聯翩,而講台上娓娓動聽的又是女老師悅耳的嗓音,真的令我們半天驚豔。

初進金大的時候,我家住在鼓樓廣場的東南角上,正對著中山路口,門牌是三多裏一號;弄堂又深又狹,裏麵蝸藏著好幾戶人家,我家隻有一間房,除了放一張雙人床、一張書桌、幾張椅子之外,幾乎難有回身之地。我被迫在隔壁堆雜物的走道上放一張小竹床棲身,當時倒並不覺得有多吃苦。好在金大校園就在附近,走去上課隻要十分鍾。

後來我家終於蓋了一棟新屋,搬了過去。那是一棟兩層樓房,白牆紅瓦,附有園地,圍著竹籬,在那年代要算是寬敞明亮的了。籬笆門上的地址是“將軍廟龍倉巷十八號”。我的房間在樓上,正當向西斜傾的屋頂下麵,饒有閣樓的遁世情調。最動人逸興的,是我書桌旁邊的窗口朝東,斜對著遠處的紫金山,也就是歌裏所唱的巍巍鍾山。每當晴日的黃昏,夕照絢麗,山容果然是深青轉紫。我少年的詩心所以起跳,也許正由那一脈紫金觸發。我的第一首稚氣少作,就是對著那一脊起伏的山影寫的。

其實那時候我的譯筆也已經揮動了。早在我高三那一年,和幾個同學合辦了一張文學刊物,竟然把拜倫的名詩《海羅德公子遊記》詠滑鐵盧的一段譯成了七言古詩,以充篇幅。不難想見,一個高三的男孩,就算是高才生吧,哪會有舊詩的功力呢?難怪漕橋老家的三舅舅孫有慶,鄉裏有名的書法家,皺著濃眉看完我的譯稿後,不禁再三搖頭,指出平仄全不穩當。

不過咪咪,我的十五歲表妹也是未來的妻子範我存,卻有不同的反應。那時我們隻見過一麵,做表兄的隻知道她的小名。那份單張的刊物在學校附近的書店寄售,當然一份也銷不掉,搬回家來,卻堆了一大疊,令人沮喪。我便寄了一份給正在城南明德女中讀初三的表妹,信封上隻寫了“範咪咪小姐收”,居然也收到了。她自然不管什麼平仄失調,卻知道拜倫是誰,並且覺得能翻譯拜倫的名作,這位表哥當非泛泛之輩。戰火正烈,聚散無端,這一對小譯者與小讀者四年後才在命定的海島上重逢,這才兩小同心,終成眷屬。此乃後話,表過不提。

進了金大不久,我讀到一本戲劇,叫作《溫波街的巴府》(TheBarrettsofWimpleStreetbyRudolphBesier),演的是詩人布朗寧追求巴家才女伊麗莎白(ElizabethBarrett)的故事;一時興起,竟然動筆翻譯起來。這稚氣的壯舉可愛而又可哂。劇中對話的翻譯,難在重現流利自然的語氣,遇到英文的繁複句法,要能鬆筋活骨,消淤化滯。這對於大二的生手說來,無異是愚公移山。當時我隻是出於興趣,憑著本能,絕對無意投搞。譯了十多頁,留下不少問題,就知難而止了。其實要練就戲劇翻譯的功力,王爾德天女散花的妙語要能接招,當時那慘綠少年還得等三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