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6)(1 / 3)

這就是我的青澀年代,上遊風景的片段倒影。我的祖籍是福建永春,但是那閩南的山縣隻有在五六歲時才回去住過一年半載,那連綿的鐵甲山水,後來,隻能向我承堯堂叔的畫裏去神遊了。我以重九之日出生在南京,除了偶爾隨母親回她的娘家常州漕橋小住之外,抗戰以前,也就是九歲以前,我一直住在那金陵古城,童稚的足印重重疊疊,總不出棲霞山、雨花台之間。前後我進過崔八巷小學、青年會中學、金陵大學,從一個南京小蘿卜變成“南京大蘿卜”。在石頭城的悠悠歲月,我長得很慢,像一隻小蝸牛,纖弱而敏感的觸須雖然也曾向四麵試探,結果是隻留下短短的一痕銀跡。

二〇〇〇年十月三日,正是重九之前三日,與我存乘機抵達南京。過了半個世紀再加一年,我們終於回到了這六朝故都,少年前塵。在我,不但是逆著時光隧道探入少年複童年,更是回到了此生的起點。在我存,也是在做了祖母之後才回來尋覓初中的豆蔻年華。機輪火急一觸地,我的心猝然一震,冥冥中似乎記憶在撞門,怦然激起了滿城回聲。

南京大學中文係的胡有清教授來南郊的祿口機場迎接,新機場高速公路浩蕩向北,引我們繞過雨花台,越過秦淮河,進入市區,進入了一個又像熟悉又像陌生的世界,隻覺得背景隱隱,呼之欲出,前景栩栩,市聲囂囂,遮不斷曆史的回響。胡教授左顧右盼,為我指點街景與名勝,不斷問我以前是什麼樣子。他問的我大半答不出來,一切都在真幻之間,似曾相識,可驚又可疑。身為南京之子,麵對南京竟已將信將疑,南京見我,隻恐更難相認吧。畢竟是半世紀了,玄武湖的明眸能看透我這白頭,認出當年倉皇出城的黑發少年嗎?我見鍾山多嫵媚,從東晉以來便如此多嬌,但鍾山見我豈應如是?

汽車在鼓樓的紅燈前停下,數字鍾忐忑地倒數著秒,雞鳴寺纖細的塔影召我於東天,像要提醒我什麼。紅燈轉綠,熙攘的中央路引我們長驅北上,終於到了一棟雙管齊上的圓頂高廈,玄武飯店。其中的一管有如平地登仙,將我們吸上了天去,整座南京城落到我們的腳底,連同街道市聲紅燈與綠燈,落下去,隻為了騰出十裏的空曠,秋高氣爽,讓紫金山在上麵接受我們覲見,讓玄武湖回過臉來,佩戴著翠洲與菱洲的螺髻黛鬘。猝不及防這一霎驚豔,安排得恰到好處,有如童年跟我捉了半世紀的迷藏,遍尋不見,忽然無中生有,跳出來猛跟我打個照麵。一驚,一喜,一歎,我真的是回來了。

其後三天,或有賴胡有清、馮亦同諸位學者的導引,或接受久別的常州表親聯合來邀約,我們懷著孺慕耿耿、鄉愁怯怯的心情,一一回瞻了孩時的名勝:中山陵、夫子廟、燕子磯、棲霞寺……半世紀來這些早成了記憶的坐標,夢的場景,每一個名字都有回音,可串成一排回音的長廊。南京湖多,不限於玄武與莫愁。

朝陽門與正陽門之間的明代城牆下,有一弧波光灩灩懷抱著古城,狀如新月,叫作月牙湖。十月五日的下午,江蘇省及南京市的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就在湖邊的譚月樓上舉辦了一場“餘光中文學作品研討會”,城影與波光之中,我有幸會晤了省垣的文壇人士,並聆聽了陳遼、王堯、方忠、馮亦同、莊若江、劉紅林等學者提出的論文。

但最能安慰孺子的孤寂、並為我受難的魂魄祛魔收驚的,是玄武湖與中山陵。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當年生我在這座古城,曆經戰亂,先是帶我去四川,後又帶我去海島。七十三年後隻剩我一人回到這起點,回到當初他們做新婚夫婦年輕父母的原來,但是他們太累了,卻已在半途躺下,在命定的島上並枕安息。

當年,甚至在我記憶的星雲以前,他們一定常牽我甚至抱我來玄武湖上,搖槳蕩舟,饕餮田田的荷香,饕餮之不足,還要用手絹包了煮熟的菱角回家去咀嚼,去回味波光流傳的六朝餘韻。這一切,一定像地下水一般滲進了我稚歲的記憶之根,否則我日後怎麼會戀蓮至此,吐不盡蓮的聯想的藕絲。

後來進了金大,每逢課後興起,一聲吆集,李夜光、江達灼、高文美,幾位雙輪騎士就並駕齊驅,向玄武門馳去。金大是近水樓台,不消一盞茶的工夫,我們已經像萍錢一般,浮沉在碧波上了。越過風吹鱗動的千頃琉璃,西望是明代的城樓,層磚密疊,雉堞隱隱。東望是著魔的紫金山,陰晴殊容,朝夕變色,天文台的圓頂像眾翠簇擁的一粒白珠,可以指認。九州之大,名湖自多,但是像玄武湖這麼一泓湛碧,倒映著近湖的半城堞影,遠處的半天山色,且又水上浮洲洲際通堤的,還是少見。若你是仙人向下俯瞰,當可見湖的形狀像一隻菱角,令仙人也嘴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