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這南京孩子的潛意識裏,這盈盈湖水頗有母性,就是這一汪深婉與安詳,溫柔了我的幼年,嫵媚了我的回憶。或許有人會說長江浩淼,不是更具母性嗎?當然是的,不過長江之長,奶水之旺,是南京與上遊的江城水埠所共沾,不像玄武湖那麼體己。
至於父性呢,該屬紫金山了,尤其是中山陵。紫金山在南京的行政劃分上,與玄武湖同屬玄武區,但遍山林木蒼翠,名勝古跡各殊氣象,又稱鍾山風景區。這是登高臨風悠然懷古的地方,是處青山好埋骨,墓有今有古,今人的墓有中山陵、譚延闓墓、廖仲愷與何香凝墓,古人的還有明孝陵與常遇春墓。但孩時印象最深,而海外孺慕最切的,是中山陵。
壯麗的中山陵是青年建築家呂彥直的傑作。不知為何,許多中山陵的簡介都不提設計人的名字。他是山東東平縣人,字仲宣,又字古愚。孫中山一九二五年病逝於北京,次年一月他的陵墓就在紫金山第二峰小茅山起建,直到一九二九年春天才落成。呂彥直也就死在這一年,才三十五歲。
宏偉的中山陵坐北朝南,靈穀寺與明孝陵拱於左右,占地近二千畝。從山下一路上坡,由四柱擎舉的白石牌坊到三洞的陵門,是四百八十米長的墓道,入了陵門要穿過碑亭,踏三百九十二級石階,才抵達祭堂。
那天秋氣高爽,胡有清教授帶我們去登臨,本來已經走進了側道,樹陰疏處隱隱窺見陵貌莊嚴。我忽然覺得那樣太草率了,五十年後終於浪子回頭,孺子回家,應該虔誠些,像是典禮。於是我們原路退回去,鄭重其事,從巍峨的牌坊起步,一路崇仰上去。
小茅山的坡勢緩緩上升,呂彥直匠心的經營,琉璃青瓦的陡斜屋頂覆蓋著花崗石的白壁,陵門上去是碑亭,更上去是祭堂,肅靜而高潔,那氣象層層疊疊把中山陵推崇到頂點,舉目隻見人造的是白石青瓦的嚴整秩序,神造的是雪鬆水杉鬱鬱蒼蒼的自然生機,人工與神工天人合一,標舉一種恢弘的意境。
從陵門前起步,淺灰的花崗石階,三百九十二級,天梯一般把朝山的人群一級級接引向上,去攀附高處長眠的或許是仍未暝目的靈魂。石階寬敞,可容數十人並肩共登,更添天下為公的氣象。或許呂彥直有意把整座石陵譜成一首深沉的安魂曲,用三百九十二琴鍵來按彈,但按的不是巴赫或蕭邦的手指,是朝山者不絕於途的虔敬腳步。想當年有一個小學生,在女老師帶領之下也曾與群童推擠著踏過這一長排白鍵,幼稚的童心該也再三聽說過,腳下這坡道是引向崇高,但那首安魂曲究竟多深沉,卻要經過五十年的風吹雨打,從海外歸來才能體會。
正是重九的前一日,高處風來,間歇可聞遲桂的清芬,隱隱若前人留傳的美名。登到頂點已有些汗意,不禁在祭堂前回望人寰,才發現,唉,剛才攀登的數百級石階竟都不見了,隻見梯田一般的坡勢變成了一幅幅寬坦的平台。原來由下而上,隻見一層層階級,不見中間的平台;到了高處,回望時階級就悉被平台遮掉了。據說這正是呂彥直的匠心:朝山的人對陵頂的氣魄仰之彌高,油然起敬而見賢思齊,但祭堂上坐著的大理石像,胸懷廣闊,俯視隻見坦然的平台,卻無視於一階一級。
三
十月四日的上午,胡有清教授帶我們去尋訪半世紀前我母校的校園。金陵大學早在五十年代之初並入了中央大學,改屬於南京大學,所以地圖上隻見南大,不見金大了。金大校友會會長周伯塤、副會長馮致光,南大校友總會副會長賈懷仁、秘書長高澎陪我重遊初秋的校園,並殷勤為我指點歲月的滄桑。
南京大學目前聲譽日高,是中國排名前幾位的重點學府。校園看來相當整潔,有些建築顯得古意盎然,例如昔日的小教堂,但風骨猶健,並不破落。李清照詞“物是人非事事休”,正可印證半世紀後我的母校,雖已換了好幾代人,而舊樓巍巍,樹陰深深,規格仍在。似真疑幻,一霎間我成了老電影中遲暮的歸客,恍然癡立在文理農三院鼎立的中庭,往事紛紛,像脫序倒帶的前文提要,閃過驚擾的心神。若非校友會的諸君在旁解說,我真想倚在那棵金桂陰裏,合上倦目,讓風裏的桂香嫋嫋引路,帶我回到最後的——一九四八年的那一季秋天。也許高文美或者李夜光會抱著一疊書,從正中的文學院台階上,隨下課的同學們一擁而出,瞥見是我,會興奮地向我跑來。但跑到一半,會忽然停步,一臉驚疑,發現樹陰下向他們招手的並不是我,而是一個白發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