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6)(3 / 3)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是回來了,遠從海峽的對麵,回來了,但不是回到五十年以前,因為世紀都已經交班了。我站在母校三院拱立的中庭,還記得當年的景色並沒有多少改變,這在那十年的大劫之後,在紅衛兵狂舞著小紅書鼓噪著破四舊之後,可說是十分幸運了。隻是水杉與刺柏都長高了許多,而猖獗的爬藤,長莖糾纏著亂葉,早已迫不及待,攀上了方正的鍾樓,恨不得把高窗全都攀滿。

記得從前從家裏來上課,總是踏著漢口街沙石的斜坡,隔著高過人頭的籬樹,隱約可窺三院的灰瓦屋頂,往往從鍾樓頂上還會飄來音樂,恍惚迷離,奏的是舒曼的《夢幻曲》(Trǎumerei)。

“請問你就是餘光中先生嗎?”

我從藤蔓綢繆的樓塔上收回目光,一位青年停在我們麵前,笑容熱切,負著背包。我含笑點頭,胡教授問他,怎麼認出是我。

“我讀過餘先生的書,見過照片。”他說。

“餘先生是我們南大的校友,”胡教授說。“五十年第一次回來。”

“真的呀?”那學生十分驚喜,要求與我合照。

“這幾天我們國慶放長假,”望著那學生的背影,胡教授解釋。“校園裏冷冷清清,否則就難脫身了。”

說著,眾人來到了老圖書館前。一進門,磨石地板上赫然鑲著一輪圓整的校徽,白底清純,襯托出篆書的“金陵”兩個大金字,各為半圓,直徑超過四尺。我搜索失焦的記憶,不確定以前是否就如此。校友會諸君都說,正是原來所鑲的校徽。

“以前的做工就是這麼認真,”我存羨歎,“到現在都沒有缺陷!”

我走進陰深的大閱覽廳,一步,就跨回了五十年前。空廳無人,隻留下一排排走不掉的紅木靠背椅子,仍守住又長又厚實的紅漆老桌,朝代換了,世紀改了,這滿廳擺設的陣勢卻仍然天長地久,叫作金陵。我抽出一張椅子來,以肘支桌,坐了一會。舒曼的“夢幻曲”彌漫在冷寂的空間,隱隱可聞。我相信,若是我一個人來,隻要在這被祟的空廳上坐得夠久,李夜光、高文美、江達灼那一夥同學就會結束半世紀捉迷藏的遊戲,哇的一聲,從隱身處一起跳出來迎我。

當天下午我訪問了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並以“創作與翻譯”為題在校園公開演講。雖在十一大假期間,而且隻貼出一張小海報,留校的學生卻無中生有忽然湧現,文學院措手不及,三遷會場才能夠開始。師生都來得很多,情緒也十分熱烈。聽眾的興奮令講者意氣風發,講者的慷慨更加鼓舞了聽眾。中文的“演講”也好、“講演”也好,不但要講,多少還要演,所以顯得生動。對比之下,英文的talk隻講不演,就不及中文傳神。

能在自己的生日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用自己的母語對同樣是金陵的子弟,訴說自己對這母語的孺慕與經營;能回到中國對這麼多中國的少年訴說,倉頡所造許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緊義山所織錦雪芹所刺繡的中文,有怎樣的危機又怎樣的新機,切不可敗在我們的手裏——能這樣,該是多大的快慰。

幾百雙烏亮而年輕的眼瞳,正睽睽向我聚焦。那樣灼灼的神情令演講人感動。我當年聽講,也是那樣的神情嗎?想當年戰火正烈,我懷著淒惶的心情,隨父母出京南行,投向渺不可測的未來,正是他們這年紀。

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

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

悠長的歲月,在對岸聽到的是不斷的運動接運動,繼以神州浩劫的十年,慶幸自己是逃過了。但回到了此岸,見後土如此多嬌,年輕的一代如此地可愛,正是久晴的秋日,石頭城滿城的金桂盛開,那樣高貴的嗅覺飄揚在空中,該是鄉愁最敏的捷徑。想長江流域,從南京一直到武漢,從南大的校園一直到華中師大的桂子山。長風千裏,吹不斷這似無又有欲斷且續的一陣陣秋魂桂魄。這麼想著,又覺得這些年來,幸免的固然不少,但錯過的似乎也很多。想這些年來,我教過的學生遍布了台灣與香港,甚至還包括金發與碧瞳,但是幾時啊,我不禁自問,你才把桃李的青苗栽在江南,種在關外?

二○○一年十月於高雄西子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