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寫作經驗
本來我就不應該寫這樣一篇文章的。一個作家隻有到垂暮之年,著作等身,得失之間,寸心了然,才有資格談談他的寫作經驗;到了這種時候,他才能將創造的藝術,有係統地歸納起來,留供青年作者們參考。例如英國名小說家毛姆(WilliamSomersetMaugham)在一九三八年出版他那本經驗之談《總結》時,已經六十有四,作品的單行本也有三十幾部了。一個作家到了喜歡談經驗時,他的生命之中已經回顧多於前瞻,換句話說,他就是一個“老作家”了。我想任何真實的作家都不願被人尊為“老作家”的。據說曾經有人問西班牙大畫家畢加索(PabloPicasso)誰是新人,畢加索立刻回答道:“我就是。”畢加索不認老,不停止創造,也許將來臨終時,他還會為自己的墓設計一種新的形式呢?這種永遠求變的普洛提厄司的精神,實在值得我們喝采。
我之不願意寫什麼經驗之類的文章,也是這個原因。我希望自己即使到了七十歲,也有二十歲的作者來和我討論創造的藝術;我希望將來老時,自己的作品被握在讀者手中的時候多於被供在書架上的時候。
可是究竟我有沒有寫作經驗呢?當然是有的。十多年來,我曾經寫過詩,讀過詩,譯過詩,編過詩,評過詩,也教過詩。和詩發生過這麼多種的關係,不論結果是成功或失敗,經驗總歸是有的,那麼,現在各位讀者就把我當作一個好朋友,讓我們來談談詩的創作吧!
首先,讓我們談談一首詩創作的過程,也就是說,一首詩如何從作者的心底長途跋涉而到達他的筆尖。我們時常聽人說起:一個成功的作家,必須具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又時常聽人說起:一個成功的作家,必須耐得住長期的寂寞。如是則一個作家既要和社會(亦即現實生活)有密切的接觸,又不得不和社會保持適當的距離,這不是很矛盾麼?不是的。一個作家在體驗生活時,他必須和外界有夠深的交往,但是當他想把這種體驗變成藝術,形諸文字時,他必須回到自己的內心,作一番整理、消化、醞釀、成熟的工作,然後生活的原料才能經加工變成藝術的成品。
現代詩是反浪漫主義的,因為浪漫主義的詩人在體驗生活時,既缺乏適度的清醒的客觀(沒有作家可能絕對的客觀,也無此必要),在處理這些體驗時,又缺乏適度的醞釀過程。因此浪漫主義的詩(像徐誌摩的大部分作品)往往是情感發泄,而不是進一步經升華作用後的有所選擇的美的創造。許多讀者(包括許多實習寫詩的作者)往往將尚呈原料狀態的自然(無論是作為物質自然的風景,或是作為精神自然的感情)誤認為藝術,以為一首詩中出現了薔薇、月光、森林,或者呼喊些愛情、憂鬱、沉醉等等,就是美的商標,詩的要素了。這是非常錯誤的。這些東西之不等於詩,正如桑葉之不等於蠶絲。藝術和自然的距離恰恰等於詩人和非詩人的距離。自然是混亂的、粗糙的,必須經過整理,始有秩序;經過加工,始見光彩。柏拉圖所謂詩人隻能模仿自然,是錯誤的,相反地,詩人能補自然之不足,正如女媧氏能煉一塊又一塊的五色石去補天一樣。
華茲華斯曾說:“詩來自沉靜時回憶所得強烈情感之自然流溢。”此語頗合我國“痛定思痛”的原理。所謂“痛定”,所謂“沉靜時回憶”,都是相對於情感之醞釀而言。當我們正在身受情感之際,由於缺乏此種必要之美感觀賞距離,很容易會將它誤解為美的本身,訴之於詩,乃成為情感之宣泄,思想之說理,頗有日記之功用,毫無藝術之價值。有一種流行的錯誤思想,以為詩人之異於常人,在於他有過人的“豐富感情”,幾乎以為濫用感情是詩人的特色。事實上,詩人的感情不見得比常人豐富,甚至恐怕不如晚報上的新聞人物那麼豐富。詩人異於常人,不過是他能超越那種感情,能夠駕馭它、整理它、觀察它、導它向合適藝術表現的一麵去發展,蕪雜的使它澄清,模糊的使它突出,稚嫩的使它成熟,然後才談得上製成藝術品。
詩人究竟是用什麼將自然的原料化為藝術的成品呢?首先,他當然要有原料,他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但這隻是起點。在處理這些經驗時,他必須另具豐富的麵目是創造的想象力(creativeimagination),才能決定經驗之中,何者應留,何者應舍,何者應加深,何者應修改;才能決定現實經驗與想象間化合的比例;才能使作品異於曆史或新聞。然而這種想象力應該是有建立秩序的功用之創造想象,而不是胡思亂想,此亦詩人之有異於瘋人之處。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想象,詩人必須使他的想象增強一首詩總的效果,而不得分散或減低直覺的專注。例如一個詩人寫“瘦”:他可以說“瘦得像一根柴”,也可以說“瘦得像長頸鹿”,然這些都似乎是平麵的,僅止於外表的形象。但如果他說“瘦得像一隻病蜘蛛”,當然較生動,如果他說“瘦得像耶酥的胡子”或者“瘦得能割斷風,但割不斷鄉愁”,那意象遂由平麵而立體,由形態而精神了。創造的想象就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