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7)(3 / 3)

分析一下自己詩創作的風格,似乎可以分為六個階段。此地我擬引用“創世紀詩社”最近出版的《中國現代詩選》中的分析,來解釋前五個階段:“①最早的格律詩,詠歎處女青春的年齡所幻覺到的羽毛級的悲劇,單弦的行板自管自地奏得好淒愴,維持維特的煩惱吧。②醞釀現代的過渡時期,大約自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五八年作者去美國留學時為止。此時餘光中的觸須向各方麵探索,企圖在現代的衝擊中尋找自我。母親的死,孩子的生,促使他感性的成熟。③留美時期。一九五八年秋天迄翌年夏天,作者處於一個純粹隔絕的精神狀態,背景是大幅空間的異國和沒入曆史中的祖國。這時期的作品,更受現代繪畫的啟示,在意象上呈現突兀和緊張,成為一個心靈在時空的重噸壓力下的變形和求生。④全速的現代時期。發展的結果,是《吐魯番》、《恐北症》、《天狼星》等作品。不久餘光中因為對傳統抱持與部分現代詩人不同的態度,毅然表明自己的立場,且尋求廣義的現代主義。在這個時期,餘光中在現代運動中的激蕩力波及麵頗廣。即使在全速行進之際,他詩中的時空背景仍是中國的。漸漸,他努力避免向西方神話、宗教、文學乞取名詞或意象。終於在一九六二年夏天,他進入了⑤新古典時期。他堅持回到中國。在蓮的意象裏,他尋獲神、人、物三位一體的東方氣質。他的意境呈現空靈與透明,形式去繁瑣而存簡潔,句法更發展成為二元基調的變調,連鎖進行,因句生句,因韻呼韻。這種形式似乎很容易學,一時從者甚眾。”

至於第六個階段,似乎從一九六四年秋天去美國講學起一直延續到現在。中國的苦難,深深地烙著我的靈魂。立在眼前這場大旋風和大漩渦之中,我企圖撲攫一些不隨幻象俱逝的東西,直到我發現那件東西便是我自己,自己的存在和清醒,而不可能是其他。借用奧登的句法,我對自己的靈魂說:“瘋狂的中國將你刺激成詩篇”,《敲打樂》應該是這一個階段的代表作。愈來我愈覺得,對於一個麵臨目前中國現實的詩人而言,葉慈的意義應較艾略特為重大,而金斯堡也比魏爾伯更切題。一個詩人對他那時代的把握,無論如何,近是在他的詩中,而不在枝枝節節的直接的論戰。我認為:當前文化界的論戰乃至“罵戰”,日趨混濁,徒然浪拋精力,對未來的曆史,隻成過眼雲煙罷了。彌爾頓的地位,畢竟建築在他的史詩上,而不在他中年的論戰文章上;何況某些“罵戰”者的文字和風格,去彌爾頓不可以光年計乎!

關於所謂“現代詩”,自一九五九年到現在,已經有過好幾次的論戰。結果現代詩非但沒行銷聲匿跡,反而愈益興盛,在大學生中受到普遍的歡迎。一種站得住的藝術,絕對不畏時間的考驗。我願在此地作一個(似乎是冒險的)預言:現代詩終將成為中國詩的正統,成為屈原、陶潛、李白、杜甫的嫡係傳人。這似乎是一種自大的狂言,但是事實擺在眼前。所謂現代詩,不但已經是台灣詩壇的主流,抑且影響遍及香港與南洋的華僑。

時至今日,仍然有不少人懷抱著偏見,幻想現代詩是文壇上一匹不受歡迎的黑馬,且無銷路。在此地我隻想就個人的一些經驗舉例,作為有力的答複。我的詩集《蓮的聯想》,自一九六四年六月初版迄今,不到三年,已然銷到第三版了。這情形,不能算是暢銷,但以詩而言,也不能算是滯銷。這樣子的銷路,比拜倫和丁尼生(後者的版稅皆高達每年一萬鎊以上)不及,但比起雪萊和惠特曼來又好多了。據我所知,有些小說家的書,也不過三年二版而已。在人口幾乎十四倍於台灣的美國,一個詩集通常的銷路是八百冊,能銷到二千冊就算頗“暢”了。此外,我自去夏回台後,曾應邀到各大學演說。為了測驗大學生對詩的反應,我的所謂演說,往往隻是自誦作品,別無其他。比較成功的兩次是在台大和成大;除了坐滿了,也站滿了,且無人中途離去。這種反應,大概不算對現代詩的“冷淡”吧?一月二十日晚上,台大四個社團舉辦詩朗誦比賽,結果比賽者所誦作品,有一半是現代詩。二月二日晚上,師大英語學會舉辦“詩歌之夜”,邀請夏菁、周夢蝶、蓉子、羅門等詩人自誦其詩。那晚下了不少的雨,同時師大還有別的活動,結果仍然是滿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