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8)(1 / 3)

對現代詩的隻一個非難,是所謂“難懂”。好像詩應該像流行歌曲那樣,一聽便入耳一般。又好像古典詩是篇篇都易解的。在中國,是否人人都懂杜甫、韓愈、李賀、李商隱、黃庭堅的作品呢?白居易的“此時無聲勝有聲”,意境接近濟慈的“Heardmelodiesaresweet?butthoseunheardaresweeter.”請問,有幾個老嫗能解呢?在英國,又有多少讀者懂得鄧約翰和白朗寧?丁尼生曾經訴苦說不懂白朗寧的《索爾德羅》。拜倫也曾宣稱,隻有妄人才自命了解華茲華斯的《遠足》。在現代,兩位獲得諾貝爾獎金的大詩人,葉慈與艾略特,都是以“難懂”出名的。要“懂”他們的詩,必須在學問上作相當的準備,同時,更重要的,在想象上必須受相當的鍛煉。要講他們的詩,所耗的時間,往往數倍於桑德堡或梅士菲爾。但學生興趣的濃度,也往往增加數倍。在最嚴肅的意義上說來,一首傑作,尤其是一首新的傑作,是對於讀者品鑒力的一項挑戰,也是對他的想象力的一次訓練。

我的作品,在現代詩中,不能算是“難懂”的一種。“難懂”是有程度上的區分的。某些詩人甚至嫌我的詩太“好懂”,但那些“好懂”的詩,對於許多讀者卻成為“晦澀”。以一月十七日發表在“中副”的《母親的墓》為例,許多讀者(包括一個女孩子,一個陸軍上尉,一個文學批評的教授)都認為可解,但是當我向父親提議,要把它刻在母係的墓碑上時,老人家便麵有難色了,因為他認為那首詩晦澀難解。經我加以解釋,且再三堅持,那首詩才上了碑石。在台灣,也許它是刻在碑石上的第一首現代詩。

我的詩,當然也不是都像那樣易懂的。不止一次,在演說之後,有聽眾問我:一個詩人在創作時是否考慮到讀者能否接受的問題?我的答複恒是:對的,他或多或少會想到這一點,但是他在辛苦經營之際,最關切的一點,毋寧是如何將他要表現的,表現得夠味道,夠強烈,夠完美。有時候,他為了要表現得更強烈,甚至寧願犧牲一點明朗。而所謂“明朗”也者,應該是“雲破月來”,是“柳暗花明”之境,而不是內容單調的一目了然。

我的詩觀一直在變化之中,正如我的詩。可是無論它怎麼變,我恒相信內容與形式的相互依賴,不容分割,正如心靈與肉體的不可分割一樣。一個真正的詩人知道:沒有內容的形式隻是韻律的練習,不講形式的內容隻是一種原料式的思想和感情而已。詩中有畫,但詩並非畫;詩自有音樂性,但詩並非音樂;詩中不妨富於哲理,但詩並非哲學;詩可以反映現實,但並非政治或社會工作。

我始終相信:詩是一種高度綜合的藝術。在內容上,它是思想、情感、官能經驗的綜合。在形式上,它是意象和節奏的綜合。這兩種綜合複以文字為媒介,因為文字一方麵有意義,另一方麵有音樂性和圖畫性,可以溝通內容和形式。一首成功的詩,必然是綜合的。有些作者過分強調某一因素而忽略了其他的因素,結果是產生了畸形的作品。過分強調思想,便成了談玄或說教,成了可厭的宣傳。過分誇大情感,便成為傷感(sentimental),過分側重文字,便成為修辭(rhetorical)。同時,我也不信任偏愛音樂性的所謂“純詩”(lapoésiepure),或是偏愛視覺效果的所謂“圖畫詩”。

可是,詩和音樂的關係,仍比它和繪畫的關係來得密切一些,因為畢竟詩和音樂都是時間的藝術。至少,一落言詮,便不能無聲,聲音延續,便不能不成節奏,但是一首詩往往可以曆經數句而不呈任何畫麵或動作。例如“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兩句,便是如此;正如一個人可以暫時閉上眼睛,但不能停止呼吸一樣。節奏確實是詩對詩人的一個不斷的挑戰。某種類型的節奏,重複久了,敏銳的詩人一定要將它揚棄,去創造新的節奏。我國的一部詩史,從四言到五言到七言,從詩到詞到曲,幾乎就是節奏的發展史。

現代詩的節奏,雖然異常繁複,但可以簡化為“唱”和“說”兩個類型。所謂“唱”,是指較為工整而規則的音樂性;而“說”是指近於口語的自然起伏或疾徐的腔調。也就是說,前者近詩,後者近散文。我國古典詩的節奏,句法整齊,平仄協調,韻腳鏗鏘,完全是“唱”。西洋的古典詩亦如此,一個例外是“無韻體”(blankverse)。“無韻體”免於韻腳的拘束,可以大量運用“待續句”(runonline),所以節奏較近於“說”;但因仍需顧及“抑揚五步格”(iambicpentameter)的規則,結果是介於“唱”與“說”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