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蘭道(W.S.Landor,一七七五—一八六四)說過,“我的晚餐也許延遲。可是餐廳將燈火輝煌,賓客雖少,卻都不凡。”現代詩的作者也有此抱負。
一九六○年二月二十七日
將畫的顏料散落在詩的“麵包籃”
——《萬聖節·序》
一九五八年的晚秋,作者去美國愛奧華州立大學研究英美詩與現代藝術,為期一年。愛奧華(Iowa)是印第安人給取的名字,意為“美麗的土地”,在美國中西部素有“玉蜀黎州”及“麵包籃”的雅號,可以說是農業美國的象征。作者旅美的大部分時間,消磨於此,而收集在此的三十多首作品亦皆作者在那片“美麗的土地”上懷念一“美麗的島嶼”的一點記念。集以“萬聖節”而不以“芝加哥”為名,蓋因此。事實上,Halloween是萬聖節之前夕,而不是萬聖節,可是“萬聖節之前夕”一名太不渾成,遂仍用“萬聖節”。
這些作品自然都是“現代詩”。可是所謂現代詩,似乎有兩種解釋:其一是廣義的,指富有現代精神的一切作品;其一是比較狹義的,指合乎現代主義之理論的作品。這裏的作品應該屬於第一類。現代詩在今日的台灣,正如抽象畫一樣,仍是一個令紳士淑女們頭痛,令學者們懷疑的“問題藝術”。在美國,盡管流行的大雜誌上仍經常刊登補白性的陳腔濫調,盡管一九五九年夏天“大眾詩人”蓋斯特(EdgarAlbertGuest,一八八一—一九五九)逝世時,各報大發消息,且說明其作品如何受讀者歡迎,盡管芝加哥的《詩月刊》需要邀請麥克裏希去朗誦他的作品,並拍賣海明威的書信來挽救經濟的危機,現代詩確已受到美國文藝界普遍的尊敬與愛好。可是文學與藝術有其連環性。現代詩並非美國文藝花園中的唯一奇葩。美國人欣賞現代詩,同時也欣賞現代畫與現代音樂。他們欣賞湯默斯(DylanThomas),購買數以萬計的湯默斯誦詩錄音片,可是他們更喜愛畢加索的畫和史特拉文斯基的音樂。喜愛文藝的美國大學生,誰沒有幾張畢加索的翻版畫和史特拉文斯基的唱片?文藝有其連環性,現代文藝尤其如此。在今日台灣,一般大學生對印象派的畫和印象派的音樂尚且未能十分接受時,現代詩,現代詩所蘊含的精神,是很難早熟於先的。
作者在新大陸時,深受現代畫的啟示,大部分作品乃有“抽象”的趨勢。較之以前的作品,它們漸漸揚棄了裝飾性(decorativeness)與模仿自然(representationofnature),轉而推出一種高度簡化後的樸素風格。例如《我總是無聊的》的末三行:
常想沿離心力的切線
躍出星球的死獄,向無窮藍
作一個跳水之姿。
“無窮藍”便是藍空抽象化的意象,一點具體不得,落實不得。如果改為“無邊的藍空”,便興味索然了。藝術家,正如科學家一樣,往往要在渾沌的自然中“看出”一個新秩序來。這種“看”的作用,在現代畫中便是抽象與簡化。同樣地,如下列各例,其欣賞的著眼處亦皆在抽象:
而我曾死過
不止一次。
因此,在死的背景上畫生命
更具浮雕的美了。
——《呼吸的需要》
零下的異國。我的日記裏
有許多加不成晴朗的負數。
——《當風來時》
毛玻璃的三月,
冬之平麵外逡巡著
太陽的銅像。
——《毛玻璃外》
《萬聖節》中大部分的作品,如果讀者能自立體派甚至抽象派的觀點去讀,將比較容易把握它們的精神。可是這些作品是詩,不是畫;它們是一位詩人嚐試以畫家的敏感,而非以畫家的手寫成的詩,與所謂“圖畫詩”並非表親。全部抽象可能使詩與現實脫節,全部具體可能使詩落入自然主義。如果《萬聖節》有什麼存在的價值,如果它有什麼權利讓鉛字在白紙上留點足跡,那便是這種抽象與具體之手法的交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