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1)(3 / 3)

讓鄉愁的河流過這美麗的土地

——《萬聖節·後記》

愛奧華城(IowaCity)位於芝加哥之西約四百公裏處。一個安靜而美麗的大學城,隻有三萬人口。愛奧華河將市區切為兩半,東流注入密西西比大河。和其他的大學城一樣,它給了一位異鄉人的印象是由教堂的塔尖、古老建築物上的爬藤、閃動著全部美學的女孩子的碧睛和教授們的白發所形成的。

以前對於我,它隻是世界地圖上一片怪誘惑人的綠色,或是佛洛斯特和桑德堡詩中的遼闊背景。忽然發現自己步履於斯,呼吸於斯,那種奇異而精妙的感觸是無法翻譯的。初到愛奧華,正是深秋季節,宇宙在等著什麼,太陽成熟得幾乎要蒂落在大平原上,每一片葉墜下來,都增加了秋色。從男生宿舍四方城(Quadrangle)朝北的窗口,可以俯覽異國的蕭條。王粲登樓而懷故國。我根本就住在樓上。行經黑橡樹和鬆柏相間的林中,驚起幾隻尾長於身的鬆鼠,一種令人止步嗅之再三的鬆果清香招呼著我的鼻孔,鄉愁遂被曳得很細很長。據說懷鄉病是一種絕症,無藥可解,除了還鄉。在異國,我的懷鄉症進入第三期的嚴重狀態。有些美國同學簡直不知道台灣在何處,英文報上更難讀到故鄉的消息。我開始體會到吹簫吳市、揮淚秦廷的滋味。

秋盡冬至,氣溫下降。大陸性的氣候,晝夜相差往往至三十度。暴風雪來時,每於一夜間盡易冬幟——翌晨臨窗,我驚訝於原野忽然變為白色的處女沙漠。萬木盡禿,眾鳥南遷,鬆鼠們亦深居簡出了。我常常坐在四方城中,一玻璃之隔,室內暖如暮春,而戶外已降到零下十幾度。一麵寫信給島內的朋友,一麵聽蕭邦與李斯特白而冷的鍵齒,我常悲歎波蘭及匈牙利,更遙念多難的祖國。中國對於我,幾乎像一個情人的名字。想北回歸線上的朋友們是多麼自在。我的靈魂冬眠於此,我的懷鄉症已告不治,我的視域被封鎖於許多美麗的六角形。偶然開信箱時收到台灣來的信,暫時的喜悅隻會加劇讀後的淒涼。望堯寄來的《半球的憂鬱》,夏菁寄來的創刊號的《籃星詩頁》,都使我喜悅得流出淚來。

美國北部的冬天很長,從十一月底到第二年四月,雪封四野,幾乎半年不化。春天似乎不太顯著,一到五月,就像初夏了。先是可以履冰渡過的愛奧華河解凍了,然後草地轉碧,綴以對照得鮮麗饜目的小苜蓿。你會幻想每一朵苜蓿裏麵都喚得出一個狄瑾蓀(EmilyDickinson)。四方城北的林中,鳴禽的獨奏變成對吟,對吟變成合唱,最後便是爭噪了。野雲雀非常活躍,甚至會欺負善良的鬆鼠。野兔出沒於草叢與籬畔,總是一晃眼就不見了。乳白色柵欄的人家院落裏,蘋果樹噴著白花,不久那些樹枝便要負擔累累倒垂的果實了。

到了暑假,我和一位中國同學自四方城中遷出,租了一位美國老處女的樓上房間,住了兩月。八月中旬,行過畢業典禮,便去芝城一遊。八月底,我乘“靈禔”汽車西行,啟程回國。還鄉之日愈近,思鄉之情愈深。六月底,和其他中國同學去附近的MacbrideLakeStatePark,遊後贈給咪一信,末段如下:

“湖小而長,岸邊森林很濃,下午天陰,益增荒涼之感。倚樹而坐,遠望林中的紅男綠女,如對Manet或Renoir的畫,美是很美,也很惆悵。我們之間有多遠的距離啊!沒有你在身邊,一切風景都浪費了。把自己從一切有關係的臉孔間拔出來,而置之於一無關的真空裏,為什麼呢?我的手因久不接觸你的而麻木,我的唇已忘卻食物以外的滋味了。”

閉上眼睛,最先看見的是誰呢?自然是劉鎏和孫璐了。他們在芝加哥大學讀物理係,伉儷同班,最令中國同學羨慕。每逢假期——聖誕節、複活節、暑假——我總是去芝城,住在他們家裏。那時三人都是HI—FI迷,從海頓伯伯一直玩到浪子格希文。雖然同一旋律,三人竟會哼出三種怪腔來,反躬自笑之餘,遂創造了一句格言:Stupidityisasin。初去美國,他們特地自芝城開車送我去愛奧華城。寒假中,又冒著大風雪,自芝城去看我。我們曾經同去看天鵝湖的芭蕾舞,聽塞爾金(RudolfSerkin)的鋼琴演奏,同去為老指揮萊納(FritzReiner)捧場,同去看高更的畫展,遊“餓石公園”……如果沒有他們,我這一段生活是不堪設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