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對於自己風格的要求,似乎可以分成兩個類型。一是精純的集中,一生似乎隻經營一個形式;另一類是無盡止的追求,好像木星,樂於擁有十二個衛星。雷努瓦、莫地裏安尼屬於前者;畢加索屬於後者。我的個性也傾向後者。同時,我更相信,凡是美,凡是真正的美,隻要曾經美過,便恒是美,不為另一種美所取代。在這樣的信仰下,我寫了《吐魯番》,也寫了《圓通寺》,創造了《史前魚》,再創造《月光光》。我不願站在《吐魯番》那邊,說《圓通寺》太古典;或是站在《圓通寺》這邊,說《吐魯番》太猛烈。我是藝術的多妻主義者。
關於個別的作品,有幾篇應該交代一下。《四穀怪譚》原來是一個日本電影片名,內容非常怪異。《圓通寺》是作者母親骨灰寄存之地,現在那一撮灰已經在碧潭落土。《恐北症》中所說的書齋,供我寫作已達十四年,我的大部分作品皆在其中完成;惟此室北向,為陽光所不及,我在《書齋·書災》一文中戲呼之為“背日葵”。《第三季》是意外之作:當時我編《藍星詩頁》,準備出一期女詩人專號,安排良久,仍缺一首,便虛擬了這麼一篇,以聶敏的筆名,在蓉子和敻虹之間,秘密地公開出來。聶敏者,匿名也。也許這名字裏隱隱約約地有一個好靈好靈的女孩子,也許那首詩,以一個初叩詩壇之門的女孩子而言,也算寫得不壞了,總之,發表以後,曾令某些有胡子的詩人蠢蠢不安。夢蝶、介直、周鼎諸漢子對“她”的賞識之中,似手透出一點非非之想,甚至有人寫《第五季》相和。這也可以算做編輯的一種份外的樂趣了。因記於此,免得有人控我竊據女詩人作品。《蜜月》一首,有意無意間,要跟康明思別別(比比——編者注)苗頭,才發現這種“文字的立體主義”(verbalcudism),到底是那位詩壇頑童的特技,不容易超越的。《瞥》原名《不祥九行》,曾發表於《文星》,最近重新改寫。“黑雲母”實有其物,是一種有白紋的礦石,可以暗示夜空,而黑母也可以暗示不幸的母親。《月光光》在皇冠發表時,原名《恐月症·戀月狂》。現改今名,比較吻合詩中童謠的味道。我自己相當喜歡這首如歌的詩,因為它的自然和神秘,因為它的接近本能,因為它一個典故和專有名詞都沒有用,所以是“超文化的”。《凱旋式》雖有先天性的缺陷,我仍然對它有一點溺愛,數割而仍予保留。《重上大度山》是我在東海大學開現代文學課那一年寫的。詩中的小葉是葉珊,聰聰是少聰,當時兩位情人都在那班上。至於“星空,非常希臘”一行,曾被一些頭腦密不通風的鄉下人指指點點了很久;在三月份的《幼獅文藝》上我已經略略談過這問題,不想在此浪費時間了。
五年,不算太短的日子。當我寫《五陵少年》最早的幾篇作品時,好幾枝犀利的詩筆,黃用的筆望堯的筆,仍非常多產。到我寫其中最後的幾篇時,那幾枝筆早已擱下來了。這真是何等可惜的事。所謂“頭腦外流”,非但科學界如此,文學和藝術也是一樣。近十年來,我們有不少潛力富厚的詩人和小說家,飄蓬散萍般流失海外,嚴重地減弱了島內現代文學運動的力量。新人雖然不斷出現,間亦不乏俊才,但大致說來,模仿仍多於創造,文字的感覺也似乎愈來愈粗,並不能補償前人所遺的空缺。時常,我想念一九五七、一九五八年的那一段日子,那一段色彩絢爛的小規模的盛唐,那時,台北盆地盛著好豐滿的春天。
那個美好的季節,並沒有維持得多長。原因固然很多,但是最重要的一個似乎是:理論的負荷壓倒了創作,演成喧賓奪主之勢,以致作者們忙於適應所謂現代主義的氣候,而未能表現自己內在的生命。許多詩人,為了要服現代主義的藥丸,而裝出咳嗽咳得不輕的樣子,咳久了之後,也就成習慣了。對於一個詩人,最重要的問題是:我有怎樣的經驗,我該怎樣去表現那種經驗,而不是別的詩人有怎樣的經驗,怎樣去表現,以及要做一個現代詩人就應該如何如何等等。企圖用理論來支配創作,是愚蠢的,因為在這種情形下,創作必然僵化,甚至窒息。至於生吞活剝,而欲將自己也沒有消化的外國理論加在詩人們的頭上,為害的程度就更嚴重了。詩人們如果能夠多讀生命,少讀詩,或者多讀詩,少讀理論,或者,讀理論而不迷信理論,那就是創作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