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3)(1 / 3)

我是一九六四年九月十七日,也就是中秋的前夕抵達西雅圖的。海城一宿,懸在兩個世界之間,飄擺多少鄉思。第二天到芝加哥,重逢了五年不見的劉鎏和孫璐;那時他們正在西北大學物理係教書,遂接我去艾凡思頓,住在他們的寓所。第三天下午,乘“燕子航空公司”(Ozark)的小飛機,轉去伊利諾伊州的皮奧瑞亞(Peoria),在所謂“亞洲教授計劃”項下,開始在當地的布萊德裏大學(BradleyUniversity)教授中國文學。正是高高爽爽的秋天,十萬人口的皮奧瑞亞既無小城的閉塞,也無大城的喧囂。我班上的學生不到四十人,每周且隻有三小時課,真稱得上是逍遙遊了。伊利諾伊州素以林肯之鄉自豪,在居停主人杜倫牧師夫婦的導遊下,我有緣瞻仰了當日林肯在新薩倫和州府春田的種種流風遺跡。那時的一些印象,在《落楓城》一文中有詳盡的記述,不擬在此重敘了。那一段日子,對我照拂甚殷,必須在這裏提出來致謝的,有劉崇本教授和張樹培博士。

十一月初,天陰欲雪的季節,我在布萊德裏大學的任務告一段落,劉鎏夫婦不遠千裏從艾凡思頓開車來接我去小住兩天。八號下午,我又乘小燕子橫越密西根湖,去密西根北部的小鎮樂山(MountPleasant),開始我在中密西根大學(CentralMichiganUniversity)的教學生活。這是“亞洲教授計劃”的下半部,我在那裏開了兩班中國文學,一班屬大學部,一班屬研究院,雖說比前一個學校課程多些,但仍不算繁重。我租了一間附帶車棚的平房,生活寂寞,但平靜而舒適。這時我有了兩個重大的變化:其一是學會了自炊,其二是學會了開車。這兩個變化使我的生活自給自足,且多少免於單調。烹調,是我努力追憶母親生前在廚房裏的音容和妻做菜時的某些動作,加上自己的“悟性”,慢慢揣摩出來的。後來技藝日進,我竟有足夠的自信,請班上的美國弟子,去我的寓所領教中國的“吃的文化”。至於開車,則是在伊利諾伊州時就學的,每小時學費八元,一共才學了七個小時。到樂山後不久,我就買了一輛第二年(一九六五年)的道奇Dart270。有了車,坦坦的高速公路便向你開放,為你所有。有了車,你才算摸到了美國的脈搏,參加了美國的節奏。縮地既已有術,三位數英裏的威脅便不算一回事了。後來我便兩度南下,去西密西根大學和阿爾比恩學院(AlbionCollege)演說,並數闖芝城。還記得第一次獨自駕車穿越芝加哥時的緊張、興奮、自豪和孤注一擲的心境。那種亢奮之情,簡直有濟慈《初窺蔡譯荷馬》的味道。當晚,劉鎏、孫璐、於梨華等一大群朋友在城北的艾凡思頓等我去晚餐,從七點到九點,仍是沒有人影。正是感恩節的假日,大家說,“這家夥大概向火雞看齊去了。”

後來我還是撞了一次車。不在危險的芝加哥,卻在樂山。前麵的車忽然減速,我煞車太慢,撞壞了它的尾部,自己也撞出了鼻血,交通警察給我的傳票上寫道:“大白天,未能及時煞車。”(failuretostopinbroaddaylight)結果罰款二十元,扣去保險費一百元。當時我氣餒得幾乎要把車賣掉,但征服美國公路的雄心支持著我。後來我的行程從大西洋到太平洋,風中,雨中,雪中,再沒有出過車禍。

在樂山的兩個半月中,待我最善者,應數中密西根大學曆史係副教授哈絲凱女士(MissJeanHaskett)和她的男友東尼(BernardToney)。哈絲凱女士是兼有同情與豪情的罕有女性;一九六四年夏天,她曾來台灣,在美國在華教育基金會主辦的中國文化暑期研究班研究了兩個月。當時我曾在該班講中國文學,和她頗為相得,因此,在美國重聚時,更增親切之感。此外,同校英文係主任海卜勒(JohnHepler)夫婦的友誼,也是令人難忘的。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三日,我學期結束,便一人一車,浩蕩東征,去賓夕法尼亞州南境的蓋提斯堡。離開樂山的那天,風雪大作,千裏皚皚。那樣柔軟而美麗的純白幻境,在駕車人的眼中,卻是詭譎而恐怖的地獄。車行薄冰之上,隨時有滑逸(skid)的危險。所謂“滑逸”,是指行進中忽然輪止而車不止,方向盤對於前輪失去控製,整個車子向斜裏急速滑行。有人把這種身不由己的情形譬喻成打噴嚏。當然那種感覺是亞熱帶的讀者不能體會的。那天從樂山向南駛了不到三十哩,我的白色道奇忽然這樣滑逸起來,先是向左,滑了三四十公尺,又驟然向右迅滑,等到我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它已經滑離水泥路麵,欹然傾側在堤外的斜坡上,半陷在雪泥中了,無論如何,再也倒不出來。隻好鎖上車門,苦守在路邊,終於攔到一輛過路的車,乘到前麵十多哩路的鎮上,叫來一輛巨型的拖車,風雪益劇,在四顧白茫茫的雪地裏,很不容易辨認一輛小巧的白車。終於找到了。擋風玻璃幾已全為雪封,雨刷子都看不見了。總算轆轆然咻咻然將小道奇倒拖上堤來;檢視一遍,並無損傷,遂小心翼翼重新南行。語雲“如履薄冰”,想不到這句話要到寒帶的公路上才能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