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開到俄亥俄的莫迷(Maumee),才在一家汽車旅館投宿。第二天清晨,上了寬闊平坦的四巷稅道(tollroad),冬陽在望,積雪漸稀,精神大為振奮,便放下心來,將時速針踩到七十。就這樣切過了俄亥俄的大平原,中午在克利夫蘭吃飯,並且飽覽藝術館中雷努瓦的少女、中世紀的武士廳和羅丹的沉思者。黃昏時分,進入山勢漸起的賓夕法尼亞。淒冷的細雨裏,盤旋上坡,闖進匹茨堡,在鐵橋、煙囪和漠無表情的建築物構成的迷魂陣裏,終於迷了路,等到在豪華·江生旅店安頓下來,已經是夜半了。
第三天繼續東行,到了下午始駛離稅道,循三十號公路,蜿蜿蜒蜒盤越積雪的塔斯卡羅拉山脈(TuscaroraMountains),直到傍晚才落下平原。最後,在夕陽之中駛進古色斑斕的蓋提斯堡。
一九六五年一月底到六月期間,我在蓋提斯堡學院(GettysburgCollege)足足教了一學期。這時“亞洲教授計劃”結束,我開始在JohnHayWhitneyLectureship名義下任客座教授,開了一班中國詩,一班中國文學史,每周授課九小時。這也許是我此行最值得紀念的半年。蓋提斯堡本身是八千人的一個小鎮,但是去華盛頓和巴鐵摩爾隻要兩小時,離費城也不過三小時。鎮的本身也饒有風趣:艾森蒙的農莊,羅斯福的永恒和平之火,林肯演說的紀念碑,李將軍的騎像,都是向導津津樂道的去處。當然,最大的背景還是那戰場本身。
蓋提斯堡(Gettysburg,國人一向誤譯為蓋茨堡)是一七八○年蓋提斯(JamesGettys)所建的鎮市。一八六三年,內戰方酣,南軍統衝李將軍揮兵北上,欲逕取賓州首府哈裏斯堡(Harrisburg),且據以威脅費城、華府及巴鐵摩爾。當時李將軍估量決戰必在蓋提斯堡與哈裏斯堡之間,所以等到兩軍相對準備戰鬥之時,說也奇怪,北軍竟在蓋提斯堡之南,而南軍在蓋提斯堡之西北。這時北軍的主帥是米德將軍(Major-GeneralGeorgeGodonMeade)。就是那一年七月一日至三日,米德麾下的八萬四千北軍和李將軍率領的七萬五千南軍,就在蓋提斯堡西郊一直苦戰到南廓,雙方死傷與失蹤戰士的總數是五萬人,被屠的戎馬是五千匹。結果南軍大敗,李將軍帶領殘邦退入佛吉尼亞。次日,格蘭特將軍在維克斯堡又獲大勝。南敗北勝之局,從此形成。同年十一月九日,國立公墓在此落成,林肯總統從華盛頓來此,發表他那篇有名的演說。
蓋提斯堡之役,最動人的一戰,是所謂反凱特衝鋒戰(Pickett’sCharge)。那是此役的第三日下午,為挽回戰局的劣勢,李將軍以一百七十二門重炮連續轟擊北軍陣地兩小時,然後眾炮忽皆停歇,南軍梟將皮凱特率領五千名佛吉尼亞子弟兵,在延伸一英裏長的戰線上,猛攻北軍的正前方。可是北軍的防守出乎意外的頑強。李將軍這一失算,損兵將近三千,成為內戰最英勇也是最悲壯的一幕。
我到蓋提斯堡時,正是此役百年紀念的第二年。昔日的屠場已經成為今日的國家公園,每年吸引遊人在百萬以上。迤迤邐邐,排列在昔日陣線上的是四百多門古炮,其間累累相疊如卵者,皆是廢舊的炮彈。而或高或下或大或小散布在古戰場上的,是參戰各州的八百座紀念碑及塑像和五座鋼架的瞭望塔。初到該地,我曾發誓要做中國研究蓋提斯堡之役的權威,但是讀了不到一百個碑銘,就知難作罷了。蓋提斯堡位處賓州南部蘋果之鄉,風物之美是有名的。到了春末夏初,蘋果花、桃花、洋蘇木、山茱萸更開得焚雲蒸霧,烘成一幅童話的插圖。課後我常常去古戰場上,坐在眾鬼魂之間,看書,構思,或者怔怔呆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