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星期,我的任務在安大略湖邊的布拉克波特。布市是一個小而又小的鎮,離大湖隻有十哩,且正在一條小運河的南岸。鎮上隻有一條大街,街上隻有一家戲院,戲院一周隻映一片。每日黃昏,我隻能邀約自己的影子,去運河岸的榆樹蔭下,怔怔看當地人家的遊艇及帆船駛回城來,一時河上的吊橋轆轆升起,兩岸的車輛列隊而待。我也等在橋頭,隻為吊橋放下後,去對岸買一客蛋卷冰激淋罷了。不然就開快車去安大略湖邊,麵對無情的煙水,看一艘乳白的海舟似夢似幻地出於藍隱於藍。那年七月,說有多寂寞就有多寂寞;有時我會對自己的道奇說話,在布法羅,有時一個晚上連看三場三流的電影,隻為了回去時可以一睡就睡死。
終於到了七月底。如獲大赦,那天下午我從布市啟程西行,兩小時後就過了大瀑布上的霓虹橋,進入加拿大境內,疾駛在平直而寬的“女王大道”上。我最喜歡像加拿大這樣的寒帶國家,因為它開敞,幹爽,人口少,湖泊多,森林挺立拔起,有一種肅然而高的尊嚴。在空曠的安大略省迎著西下的太陽開了一整個下午,最多隻交會了一二十輛車子。旋下車窗,外麵的空氣還透教一片涼意和草木的清香呢。當晚投宿在溫莎(Windsor)。次晨在濃霧中越過邊境,從底特律的湖底隧道裏攀升上去,便是美國了。穿著聯邦製服的海關人員對我說:“歡迎回到美國來。”一時竟有溫暖的回家之感,見想起國內機場某些海關人員沒有表情的麵孔。中午到卡拉馬如(Kalamazoo),算是結束了我一個月的江湖行。
卡拉馬如在密西根州西南境,居芝加哥與底特律的中途,人口八萬。這時我已接受了當地州立西密西根大學的聘書,來該校任英文係副教授。我在西密大教了一年,第一學期授中文、中國文學、中國哲學(不要追問我是怎麼教的),第二學期授中文和兩班英詩,課程比前一年重得多。
回到密西根湖畔,我有機會再度常去芝加哥,享受劉鎏、孫璐、於梨華、孫至銳的好客友情。可惜不久於梨華便隨她家人過去紐約的皇後區,直到一九六六年五月我攜妻女去紐約,才再見麵。九月間,遠在科羅拉多的夏菁來密西根看我,相與盤桓了兩天,並去密西根湖邊一遊,他才乘灰狗長途車別去。
再度在密西根安定下來,我的生活漸趨正常,又開始寫起詩來。《你仍在中國》是回到密西根後的第一篇作品。到《敲打樂》為止,在卡拉馬如一共寫了十四首詩,但是散文卻不曾再寫一篇。一直到感恩節前夕咪咪和珊珊、幼珊去美國相聚為止,我的生活都在焦灼的期待中度過,沉悶而正單調,實在乏善可陳。值得一提的,是萬聖節的假日,隨我的美國學生勞蒂芬去他家的農莊上住了三天,體會到中西部農家的田園生活。那一次奇妙的經驗,供給了我日後寫《望鄉的牧神》的題材。後來勞蒂芬果然去了越南,升到上尉,還由舊金山的軍郵轉來好幾封信。另一位應該一敘的學生叫倪丹(DanielNye)。小小的個子,深褐的鬈發,鼻尖而挺,大眼睛滾來轉去,一說話就笑,講一件事情,總是“…and…and…”個不停。兩個小女孩和咪咪都很喜歡他,每逢和咪咪出去赴宴,總打電話要他來看顧珊珊姊妹,做baby-sitter,每小時五角。更熟一點的時候,他便把女友也帶來玩。他的女友是一個娃娃臉的棕發少女,很例外地,笑得多,說得少,愛臉紅,很有點東方女孩子的味道。第二年五月底,倪丹和她在卡拉馬如西北百哩的莫斯開根(Muskegon)結婚,請我們全家去參加婚禮。當晚新人開一輛科維爾去一個隱秘的遠方度蜜月,竟留我們在新房一宿。
十一月二十日,咪咪和兩個女孩終於衝破了其堅無比的海關,飛去芝加哥。劉鎏陪我駛車去奧海爾國際機場接她們,第二天我才帶她們回密西根去。從此我結束了十四個月的“單身漢”生涯,把廚房的一切移交給家庭主婦,開始吃高級得多的中國菜,而且生活得像一個爸爸兼丈夫了。浪遊了一年多以後,有一個家是美好的。例如,一個人早晨去上課,可以不帶鑰匙,回“家”的時候,確知有一隻小手會在裏麵為你開門。隔壁有一位姓江的中國教授,也是苦待太太和孩子從台灣去美相聚,曾經與我同病。現在我成了一家之主,同病變成同情,在感情生活上顯然升了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