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5)(1 / 3)

一到南加州,氣候就燠熱起來。終於我們在四線竟駛的高速車道上,進入“煙霧”蒙蒙熏人流淚的洛杉磯。在洛城的一個禮拜裏,我們住在加州工學院劉慶璽博士巴莎甸娜的公寓,充分享受了慶璽和他新娘孫文靜(也是我政大西語係的高足)的慷慨。忙碌的慶璽,特別抽出空暇,為我們導遊好萊塢、漁人埠和華特·迪斯尼樂園。那樂園,全世界小朋友都夢想有一天能去一遊該多好的理想國,使珊珊姊妹的新大陸之行在快要結束的前夕達到高潮。因為以後當然是低潮,因為繁重的功課,擁擠的教室,重負的書包、水壺、琴譜等等在祖國等待她們。七月二十七日黃昏,在長堤千牆林立的碼頭上,我一個人危立在係錨柱旁,目送她們母女在夕暮如幻的金輝中,隨美麗的海健輪投入茫茫的公海。不久,她們僅完完全全交給鷗,交給鯨,交給空空洞洞的經緯網了。碼頭上,一星盞路燈在威腥的夜色中浮現。我坐回車中,發動引擎,扭動暖氣,衝著海港寒顫起霧的空氣,以如欲抖落什麼的超速駛回巴莎甸娜。而七百多個日子的記憶,與洛城之霧一起冉冉升起,升起,整個美利堅皆在柔白的紗裏……

第二天中午,我的噴射機淩空躍起,現代的縮地術將二百萬人的洛杉磯縮成一個多小巧的盆景,而在所有的雲和雲間所有的天使來得及掩耳讓路之前,已經呼嘯擦過一切風一切浪,把波上俯仰了一天一夜的咪咪、珊珊、幼珊遺落到背後去了。

一九六九年六月十日,珊珊十一歲的生日

詩,靈魂最真切的日記

——《敲打樂·新版自序》

《敲打樂》是繆斯為我所生的第八胎詩集,裏麵的十九首詩全是我在一九六四至一九六六年間再度旅美時所寫。兩年之間,得詩十九,不能謂之豐收,不過比起我第三次旅美,也是兩年卻隻得詩六首的產量來,情況仍然較佳。近日逝世的英國詩人拉金(PhilipLarkin,一九二二—一九八五),據說晚年平均每年隻寫兩首詩。這麼說來,我在“敲打樂”的時代也不算怎麼沒收了。其實這些作品的誕生,也都在短短的幾個月內:例如前麵的五首都寫於一九六五年的四月與五月,而後麵的十二首都寫於一九六六年的春天與初夏。那兩年我駛遍了美國北部各州,車塵從東岸一直揚到西岸,其間住在蓋提斯堡的五個月,和住在卡拉馬如的十一個月,生活比較安定。所以這本詩集後麵的十四首都成於卡拉馬如;前麵的五首則成於蓋提斯堡。不過在那座環視古戰場的七瓴老屋頂樓,我還寫過《九張床》、《四月,在古戰場》、《黑靈魂》、《塔》等四篇散文,因此蓋提斯堡的半年,繆斯待我真是不薄了。

遠適異國,尤其是為了讀書或教書而旅居美國,就算是待遇不薄,生活無憂,但在本質上始終卻是一種“文化充軍”。再加上政治上的冷落之感,浪子的心情就常在寂寞與激昂之間起伏徘徊。這裏的十九首詩,記錄的大致就是這樣的情懷。其中也許還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比較偏於感性,例如《灰鴿子》、《單人床》等作;另一類則兼帶知性,如果讀者不識其中思想及時代背景,就難充分投入,例如《尤利西斯》、《黑天使》、《哀龍》、《有一隻死鳥》、《敲打樂》等作。

在那兩年裏,第一年不僅離鄉,而且無家,那種絕對的孤獨感,有時令人心如冰河,未必有益於繆斯。《神經網》、《火山帶》、《灰鴿子》、《你仍在中國》等幾首所寫,就是這樣的一個遠客對家中愛妻的眷念。《火山帶》的末段說到在燈光下麵對聖人的經典,那是指作者當時教中國古典文學、夜間備課的心情。《灰鴿子》雖然寫於卡拉馬如,卻是追憶作者在蓋提斯堡時的感覺,故以廢炮為背景,而與灰鴿形成對照。《你仍在中國》是寫作者的妻女赴美探親的手續未備,迄仍滯留在海關的另一邊,致令作者苦待經年;末二行正是兩地懸殊的地理與氣候,而詩末所注日期,正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有些論者一直到現在還說,我的詩風是循新古典主義,與現實脫節雲雲。什麼才是現實呢?詩人必須寫實嗎?詩人處理的現實,就是記者報道的現實嗎?這些都是尚待解答的問題。不錯,我曾經提倡過所謂新古典主義,以其為回歸傳統的一個途徑,但是這並不意味我認為新古典主義是唯一的途徑,更不能就說我目前仍在追求這種詩風。看見一位詩人在作品裏用典,或以古人合事入詩,就說他是逃避現實,遁於古代,未免是皮毛之見。問題不在有沒有引經據典,而在是否用得恰當,有沒有賦經典以新的意義。我以古人古事入詩,向來有一個原則,就是“古今對照或古今互證,求其立體,不是新其節奏,便是新其意象;不是異其語言,便是異其觀點。總之,不甘落於平麵,更不甘止於古典作品的白話版”。例如本集的《尤利西斯》一首,用的雖然是奧德賽的故事,但正事反說,是古人詠史的翻案手法,“一個傷心的島嶼”說的正是六十年代當日的現實。恐怕隻有粗心的讀者才會以為這首詩是在寫希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