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5)(2 / 3)

《黑天使》寫的是勇敢的先知,文化思想的真正鬥士。那時年輕的作者壯懷激烈,充溢著那一代的“文星意識”。心中也真有這麼一位先知的形象。後來發現那形象隻是一時的假相,乃決定隻用黑天使這形象,不須所加任何副標題了。今日重讀此詩,覺得“我是頭顱懸價的刺客”那一段,豪氣仍然可驚,換了現在,恐怕是寫不出來的了。《哀龍》所哀者乃中國文化之老化,與當時極端保守人士之泥古、崇古。《有一隻死鳥》的主題與《黑天使》相近,寫的仍是一士諤諤的那份情操,其事故之四海而皆然,固不必囿於蘇聯,所以也把舊有的副標題拿掉了。

引起誤解甚至曲解最多的,該是主題詩《敲打樂》了。這首長詩自從十八年前發表以來,頗有一些隻就字麵讀詩的人說它是在侮辱中國。這種浮麵讀者大概認為隻有“山川壯麗,曆史悠久”以及“偉大的祖國啊我愛你”一類的正麵頌辭,才能表達對國家的關懷。這種浮詞遊語、陳腔濫調,真能保證作者的情操嗎?在悲劇《李耳王》裏,真正熱愛父親、忠於父親而在困境之中支持父親的,反而是口頭顯得淡漠的幼女。中國人常說“孝順”,真實順者有時未必是大孝。愛的表示,有時是“我愛你”,有時是“我不知道”,有時卻是“我恨你”、“我氣你”。

在《敲打樂》一詩裏,作者有感於異國的富強與民主,本國的貧弱與封閉,而在漫遊的背景上發為憂國兼而自傷的狂吟,但是在基本的情操上,卻完全和中國認同,合為一體,所以一切國難等於自身受難,一切國恥等於自身蒙羞。這一切,出發點當然還是愛國,而這基本的態度,在我許許多多的作品裏,尤其是像《地圖》和《蒲公英的歲月》一類的散文裏,我曾經再三申述。《蒲公英的歲月》甚至以這樣的句子作結:

他以中國的名字為榮。有一天,中國亦將以他的名字為榮。

奇怪的是:仍然有一些論者竟然斷章取義,隨手引述《敲打樂》詩中的句子,對作者的用意妄加曲解。這首詩刊於六十年代中期,當時的言路不像今日開放,所以有些地方顯得有點隱晦,恐亦易引起誤會。例如“菌子們圍著石碑要考證些什麼”那一段,說的正是我們文化界的抱殘守缺。又如“整肅了屈原”一段,說的固然是文革前夕的大陸,但是未必沒有我們自己的聯想:當時《文星》月刊奉命停刊,該刊末期的言論我未必全然讚同,但是這麼一本原則上代表知識分子心聲的刊物,竟然不能再出下去,對我當日在異國的心情仍是一大挫折。又例如下麵一段:

從威奇塔到柏克麗

降下艾略特

升起惠特曼,九繆斯,嫁給舊金山!

原是指六十年代中期,美國的江湖派詩人反對博學而主知的艾略特,寧可追隨惠特曼自由奔放的詩風,而當時的青年文化也逐漸從東岸移向西岸,以舊金山為中心。惠特曼在《草葉集》裏曾經豪情大發,叫繆斯從希臘移民去新大陸,開拓新詩的天地。我說“九繆斯,嫁給舊金山!”正是用惠特曼的口吻把此意向前更推一步。竟有一位哲學教授把這句詩解為作者有意奉獻自己給舊金山,足以反證他根本沒讀過《草葉集》,不了解惠特曼。

我在寫《敲打樂》時,還沒有注意到美國的搖滾樂,詩以“敲打樂”為名,隻是表現我當時激昂難平的心境。詩句長而標點少,有些地方字眼又一再重複,也是要加快詩的節奏;這樣的緊迫感在我的詩裏實在罕見。此詩曾經我自己英譯,收在《滿田的鐵絲網》(AcresofBarbedWire)譯詩集裏。後來又經徳國作家杜納德(AndreasDonath)譯成德文,收進一九七六年為紀念漢學家霍夫曼而出版的專書《中國的文化、政治與經濟》(China;Kultur,PoktikandWritschaft—FestschriftfürAlfredHoffmann)。